叫我一声舅
哭泣,可她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偶尔冒出“爸”这个音节。小伙子以为柳志远是个主心骨,便对他说,咱们到交警大队去一趟吧,谈谈如何解决。柳志远说,等等,我们一块去。11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双方都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在现实面前,肇事者愿意息事宁人,而受到伤害的康秀也出奇得冷静,甚至没有跟对方红脸,仿佛害怕惊扰了逝者上路。因此交警在这场事故中所起的作用并不大,除了收取罚款外,他们的最大作用便是调解。其实也用不着他们调解,双方在赔偿问题上表现得异常礼让,和气得仿佛在做生意,若不是弥漫在康秀及其母亲脸上的一层愁云,任谁都看不出事关人命一条。最后商量下的结果是肇事者一次性赔偿了康秀家六万块人民币,并且主动承担了双方的罚款。康秀对这个数目没有异议,而她母亲更是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这跟她无关似的。柳志远觉得她可能是悲伤过度,情绪还停留在丧夫之痛上,根本没有拉回到眼前的赔偿问题上。当他们拿到钱的那刻,康秀的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那六万块钱,她惋惜而又不屑道,人都死了,再多的钱还有啥用?康秀没吭声,她觉得这钱得拿着,这是父亲拿命换来的,虽然父亲在家庭中是无价的,可到了社会中他就有了价值,你不认也得认,不甘心也得甘心。况且,如果人家知道父亲得了白血病,肯定不会给这么多钱的。康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自己该抽——父亲都死了而我还在想着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也是康秀不想跟对方讨价还价的原因,说到底她心虚。其实,心虚的不只她一个人,肇事者同样心虚。虽然那个小伙子的驾照等证件一应俱全,严格来说他却是个生手。驾照是他四年前考下来的,拿到驾照后他便去了法兰西留学,留学期间开车的次数有限,因此他早把技术忘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只盼望着赶紧了结这个案子,否则拖下去难免会节外生枝。拿钱那天,陪着康秀母女俩去的是吴辉,柳志远还要上班。按说吴辉去也合情理,毕竟是目击者,可事情已经解决了,他基本上没有什么重要作用了。康秀一直觉得吴辉有些怪,尤其是在解决这场事故中,他甚至比康秀都要认真负责,好像死去的人是他的至亲。康秀认为他肯定有所企图,却猜不透他脑袋里打的什么主意,又找不出理由拒绝他,于是只能让他跟着。钱到手,三人回到饭馆。好几天没开业了,饭馆内非常憋闷,康秀恹恹地打开那扇仅有的窗户。她看到吴辉正在外面来回走动,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她预感不出三分钟他肯定会进到饭馆来。果然,吴辉进来了,他干巴巴地瞅着康秀欲言又止。康秀说,有啥话你就直说吧!吴辉摸摸下巴,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递给了康秀。康秀疑惑着接过来,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母亲见到女儿这个样子,赶忙凑过来看那张纸写的什么,可惜她文化浅,只看出这是自己的丈夫写给她和康秀的。看完两张纸,康秀只是不断地哭泣,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哭。母亲问她到底写的什么,她也不回答。两张纸中有一张是康秀的父亲写给康秀及其母亲的,另外一张是父亲写给吴辉的字据。那张字据的主要意思是康秀的父亲出车祸后如果拿到赔款,将即刻付给吴辉五千元作为答谢,答谢他帮忙记住车牌号码,帮助康秀母女顺利得到赔款。在那张可以称作遗书的纸上,康秀的父亲把自己的想法以及日后打算写得非常清楚。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他担心自己一死,家里没人赚钱,不仅康秀母女过不好,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到康秀弟弟的学业。于是,经过缜密思考,他决定让自己“死得其所”他要尽最大努力争取到更多的钱,至少能够保证康秀的弟弟大学毕业,那样就算死他也能瞑目。他将自己的死亡日期提前了,他在出事的那个路口观察了好几天,他知道从这个路口出来的开车人都是有钱人,他们有经济能力为他的生命买单。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他让吴辉作了“帮凶”并且答应他事成之后给其五千块钱作为报酬。康秀泪眼模糊地凝视着“康东明”三个字,那是父亲的笔迹。她仿佛看到了出事那天父亲看她的眼神,现在想来才觉出那眼神中的不舍、无奈以及深深的爱意和恐惧。然而,一切都晚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父亲早已化成一把骨灰装进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里面。再过几天她会给父亲换一间“大房子”让他住得舒舒服服,让他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母亲在康秀断断续续抽抽嗒嗒的哭诉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一改多日来的温顺,上前抓住吴辉的胳膊不停摇晃,嘴里叨咕着,你为啥不告诉我们,为啥不拦下他,你要是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呀,为啥最后一段日子也不留给他,让他好好活着呀,你说这是为啥,为啥呀吴辉不知所措,像根木头杵在那儿任她推搡摇晃。康秀数好五千块钱递给吴辉,说,这是你的,你拿走吧!他低垂的手扬到一半不再行进了。康秀的母亲严厉地说,不行,这是你爸拿命换来的,一分都不给。康秀说,妈,我是替爸完成嘱托,爸活着也是说话算话的人,我不想他走了还有人在这世上说他的坏话。吴辉急忙辩解,我不会说的。康秀说,拿走吧!吴辉迟疑了一会儿,脸上一片惨白,他迅速接过钱,逃命似的地离开了饭馆。柳志远再去康秀那儿吃饭时,看到饭馆的塑钢门上贴着“转租电话xxxxxxxx”他立刻觉得寸步难行,双腿灌了铅一样。康秀跟他说过要回老家安置父亲,可是她并没有说过不再经营这个饭馆呀,难道她改变主意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失落感袭中了毫无防备的柳志远,他站在饭馆门口往里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腿是迈不动还是不肯往里迈。没有人吃饭,康秀坐在最里面,她母亲趴在桌上打着瞌睡。康秀看见了柳志远,他比她先看见她。隔着污浊的玻璃门,他们都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原地不动,眼光直愣愣地对视着。僵持一会儿,康秀笨拙地调整了表情,努力使其变得平常,然后走到柳志远跟前说,吃饭了吗?走到跟前柳志远才发现,还没来得及退回眼底的泪水汪在她的眼角。他拉开玻璃门,近乎粗鲁地把她拉出了门外。她毫无防备,叫了一声。他的心被扎了一下,动作随之变得轻柔,但并没有放缓。她就这样被他拉到了围墙和楼房组成的过道内。旁边有几棵碗口粗的意杨,被树叶筛碎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脸上和身上。你要走吗?柳志远压制着愤怒,口气中透着一丝霸道和哀怨。嗯,你别难过。康秀说,我本来想要找个时间告诉你的。说着,她低下了头。看着我,你为啥不跟我商量一下再做决定?柳志远命令她,同时扳住了她的肩膀。商量有用吗?康秀反问道,你别幼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有大好前途,我不过是一个卖饭的,我不想耽误你,况且我老家的姑姑已经给我找好了对象。哼,哼。柳志远歪着脑袋发出两声,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若不是嘴唇发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转过脸来说,你别说气话好不好,你这样说是叫我去死,你懂吗?康秀突然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强装的硬气和欢颜顷刻坍塌。她的悲伤让她回到了失去父亲的那刻,死别与生离相继劫走了她的思念。柳志远上身只穿着一件短袖,康秀的鼻涕眼泪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他感觉胸前忽冷忽热。他紧紧地抱着她,他想再不抱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你一定要走吗?柳志远哭着问她,声音显得混浊。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是我不能违背爸的遗愿,他希望我和妈回到老家安心过日子。康秀一点点儿挣脱他的怀抱说。你们留在北京卖饭不是更好吗,再说你弟弟就要考大学了,你们不是更需要赚钱吗?康秀擦着柳志远脸上的泪痕,说,我妈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了,她现在看见轿车或者听见车的声音就紧张,只有回去才能躲开这些,我想让她清静一段日子,如果她的情绪能够稳定,说不定我还会回来。你骗人!柳志远期期艾艾,嘴唇微张着。康秀不置可否,抬高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