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麦来添不语。
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亲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麦来添说:「她进门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承欢不语。
「听说是一个舞女,穿件大红旗袍,那时女子的装束真是奇异,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喏,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父亲极喜欢她,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
麦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
承早比较实际,「财产到底有多少?」
没人回答他。
麦来添说:「奇怪,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
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
承欢问:「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不知道。」
麦太太说:「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笔费用。」
「而且是极之腌[月赞]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麦来添嘆口气,「总要有人来做吧。」
麦太太摇头嘆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
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计程车,「长庚医院。」
看看錶,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祖母,你要见我?」
「是,」她思维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说。」
「我就在这里,你请说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脸,长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欢十分意外,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
「你父亲就不像他,一生赌气,从不给人好脸色看,完全不识好歹。」
承欢只得说:「他是老实人,不懂得讨好人。」
「承欢,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遗产赠予你。」
承欢说,「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过后会好的。」
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祖母缓缓说:「一个人到最后,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
承欢唯唯诺诺。
「我并无亲人。」
「祖母,我是你孙女。」
「真没有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张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
「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惨。」
承欢不语。
「有钱,可以躲起来,少个钱,便想攒钱,人前人后丑态毕露。」
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承欢微微笑。
看护进来,也笑着说:「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係吧。」
承欢点点头,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
看护帮她注射,「麦老太说得很正确,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
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嘆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剎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作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呵,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沉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錶,「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