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一声不响到房中,翻出缝衣机,做起窗帘来。
承欢跟进去。
缝衣机叫无敌牌,车身上有金漆蝴蝶标誌,由母亲二十余年前自上环某拍卖行内以三十元购得,旧货,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欢把手按在母亲肩上,「放心,妈妈,我不会嫁不出去。」
麦太太落下泪来。
「缘何担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门大开,凡事伤感,时时悲从中来。」
或许是更年期内分泌失常影响情绪,要看医生。
「我约了毛咏欣。」
「你去散散心。」
在门口,承欢发觉人影一闪。
「谁?」
那人影缓缓现形。
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可是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
承欢辨认半晌,衝口而出:「娄小慧。」
「是,麦姐,正是我。」
承欢笑问:「参加什么舞会?」
小慧忸怩,「我上训练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选举的训练班。」
啊,承欢悚然动容,陋室多明娟,又一个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将脱颖而出了。
承欢细细打量她,「我听你母亲说,你想出外读书。」
小慧笑,「将来吧,先赚点钱再说。」
「你想清楚了?」
「只得这条路罢了,先赚点名气,以后出来走,无论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欢颔首。
「我妈叫我来问你拿些忠告。」
承欢讪笑,「我有的也不过是馊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岁?」
「十八了。」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十八岁就得出来靠自己双手双脚站稳,前辈父兄叔伯阿姨婶婶爱怎么嘲笑揶揄践踏都可以。
穷家女嘛,谁会来替她出头,再欺侮她也无后顾之忧。
承欢想到此处,牵牵嘴角,「事事要自己争气。」
「是,麦姐。」
「气馁了,哭一场,从头再来。」
「是,麦姐。」
「总有十万八万个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际愚弄你。」
小慧骇然,「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乃最佳报復。」
小慧握住麦承欢的手,「麦姐,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承欢想一想,「要是你真够虚荣,并且愿意努力争取,你的报应会是名利双收,万人敬仰。」
娄小慧笑得弯腰。
承欢嘆口气,「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但求生存,不问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会过火。」
小慧说声时间已到,匆匆而去。
承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美丽的v字,肩宽、腰细、丰臀、长腿。
这是一个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会,长得好,且年轻,已是最佳本钱。
这自然是一条凶险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图出身吗,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欢见到了毛咏欣,不禁嘆一声,「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声笑,「过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无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该在大学堂里浪费时日。」
毛毛点头,「一进学堂,如入酱缸,许多事碍于教条,做不出来,难以启齿,是以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可不是,动辄想到寒窗数载,吃尽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对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笔记,又亏欠了学问,充满悲恸,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咏欣笑,「结果一辈子下来,退休金还不够有办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饰。」
「有没有后悔?」
毛咏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条路可走。」
「这一条路说法刚才也有人讲过。」
「谁,谁同我一般聪明智慧?」
承欢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们使眼色。
承欢惋惜,「已经秃了头顶,还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无自知之明。」
「我喜欢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咏欣骇笑,「我不会对这种猥琐的话题发表任何遥远的意见。」
承欢却肆无忌惮地讲下去:「浓稠的毛髮至吸引我,所以他们的头髮现在也越留越长,还有,一双闪烁会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强壮、年轻的身体,加上一张会得说甜言蜜语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好友。
承欢抗议:「我养得活我自己,我有权对异性有所要求。」
「你说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欢,婚约可是取消了?」
承欢点点头,「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咏欣并没有追问详情,她抬头随意浏览,
「让我们贪婪地用目光狩猎。」
「你一直不大喜欢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资质实在普通,而且看情形会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还急急闷上加闷。」
承欢忽然问:「你有无见过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温哥华笠臣街买鞋,那售货员出来与我一照脸,我忽然涨红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咏欣诧异,「为何脸红?」
「因为想约他喝咖啡。」
「结果呢?」
「买了三双爬山靴,一双都用不着。」
「他有学问吗?」
「你真的认为学识很重要?」
承欢愕然,「不然,谈什么?」
「可是你看看进修学问的男人年过四十行为举止都开始似老妇人,五短身材面黄无须,共处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欢不语。
毛咏欣笑,「想说话,找姐妹淘好了。」
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请问两位小姐——」
承欢答:「这空位已经有人,我们已经约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俩付帐离去。
两人又在地铁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
已经深夜,家里却还开亮着灯。
麦来添一见女儿,「好了好了,回来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麦来添说:「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欢心知肚明,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开头是伤风,随即转为肺炎,指名要见你。」
「明早来得及吗?」
「医院说没问题。」
「那就明早吧。」
承早问:「我可需去?」
麦太太答:「没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个鬼脸,「我乐得轻鬆。」
承欢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们并无血缘,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
麦太太接上去:「是你爸这种憨人,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屁股,数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