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
太太的脸上浮起些许了然笑意,对董鹿挥了挥手,小姑娘便跟薛清极打了个招呼后,转身去了更里侧的房间。
“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他那个狗脾气你是知道的,也不可能跟我说这些,”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薛清极和严律加起来比她十辈子的寿命都长,但某些方面在她眼里,倒没比董鹿更成熟多少,“有一回他找上我说要加固,我才知道他手臂当时因耗损过度抬不起来了。我检查了一下,这本来该是疼的事儿,但他似乎觉察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思索,他痛感迟钝也是和次术有关。”
薛清极心中又惊又疼,想起当时在求鲤江时严律右臂就已不大能抬起,仙圣山为老棉拔孽遭到孽气反噬,右臂的恢复也比正常的左臂要慢上许多……
山怪当时有一件事没说错,严律的右臂已经半废了。
薛清极眸中掀起些许疯怒,又问:“这些年,仙门是否有掌事之人胁迫他?”
老太太的表情浮起些许厌恶与愤愤,哼了一声:“说是修士,但到底是修不掉本性的凡人。威胁倒是不敢,但提点儿要他来多麻烦一些的要求……我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起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她说着低低叹气,“我死前当然会找个最合适的人来继任,但这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已经回来了,他还放不下什么呢?”
大雨已下了许久,似乎仍未有停止的势头。
胡旭杰已经掏出车钥匙,撑了伞准备走进雨帘去开车,却被严律伸手拦住了。
“钥匙给我,你去问仙门借辆车走,去看看雪花儿,”严律伸手拿走车钥匙,咬着烟对他扬扬下巴,“顺便问问那边儿,什么时候开始跟肖氏有联系的,我怎么不知道。”
胡旭杰想想薛清极,看看严律,眼一瞥嘴一歪:“支我走就直说,谁没谈过恋爱似的,装什么装?”
说完赶在严律一脚踹他屁股上之前窜进雨帘中:“得了,我也不开车了,附近有个地铁口,我坐地铁过去。您跟那个谁到家了跟我说声。”
“滚吧。”严律客气地告别。
胡旭杰走出去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喊了声:“哥。”
严律正拿着手机给佘龙发消息,听到动静抬起头。
大雨之中,胡旭杰半遮在伞下的面容好像有些模糊,他笑了笑,道:“我以前老担心你以后越活越凑合,现在没那么担心了。我……算了,没事儿了。”
严律没听明白,皱起眉还要再问,见胡旭杰挥挥手,将手插在口袋里踩着地上的雨水走远了。
车停的不远,严律站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薛清极还没出来,便先去车里等。
薛清极再出来时,严律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点着了烟,也跟佘龙等人联系完了。
剑修打着一把从仙门借来的伞,穿过雨帘来,拉开副驾车门坐进来,身上沾着一股消毒水混着雨水的气味儿,令严律皱了皱鼻子。
“怎么打的伞,你也不是拿不稳的那些傻子转世了。”严律抽出几张抽纸递给他,让薛清极擦拭肩膀上的雨水。
薛清极接过来擦了两下,才忽然想起之前来时,严律握了握他把着伞柄的手,说了一句“握得挺稳,跟做梦似的”。
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因为严律已经见过太多次他那些连伞都拿不稳的转世了。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苦,笑了笑:“你那个侍从呢?”
“别老侍从侍从的!”严律并没有开车,夹着烟摇开车窗,“我打发大胡先走了,他在这儿也不好说话。”他说完,没搭理薛清极看过来的目光,兀自道,“跟四喜聊的什么?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她才活了多少年,知道什么。”
妖皇和小仙童已混的太熟,乃至于一个人说要走,另一个就知道他要迈左脚还是右脚。
薛清极并不意外,他轻笑道:“问你?你虽不至于撒谎,却总对我避重就轻。”
严律没吭声,这倒是事实,他无话反驳。
“好吧,妖皇让问,我倒真有要问的,”薛清极侧过头来,目光牢牢地黏在严律脸上,“你怎么还不将胳膊上这鬼东西解掉?”
后半截儿终于再也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声音低下去,好似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一般凶狠。
严律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头,手臂神展开来,露出满手臂的云纹,小臂上薛清极留下的魂契那一小片儿是干净的。
云纹或许会覆盖他的全身,但只有这片儿总是干净的。
严律看着自己的手臂,笑了一下:“我说过,你这魂契在你当时死后不久就开始淡了,这术没了,单方面的魂契马上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薛清极并未答话,见严律另一只手摸上小臂那处空白,两指一扫,一只小灵兽雀跃而出。
那似狼似犬的小兽撒着欢儿,毫无犹豫地奔向薛清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起手来,小兽在他的指尖跳跃几下,融进他的掌心。
严律的目光追随着那小兽落在薛清极身上,眉头微皱,眼神儿里带着些许苦恼无奈,以及些许忧愁无措:“那以后我还怎么找你呢?”
薛清极仿佛被一把捏住了鼻腔喉头,酸苦、窒息同时涌来,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说过,那些转世都不是我。”
“但看到他们,”严律说,“我会想起你,就不会忘了你了。”
冷风夹着秋雨从车窗外送进来, 几点雨星借着风扬起,落在严律的右手手臂上。
他那一整条手臂的云纹勾连缭绕,缠了他千年, 他随时有机会将这些东西拆掉,却又保留至今。
仿佛是个已没了理智的守财奴,起先只是抱着个保险柜,后边儿又在保险柜外头建了个大屋子, 又为了屋子修了院墙。
守财奴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加固、修补这些耗费他心力的东西, 但保险柜的里头,其实只放着一枚残缺不全的宝石。
薛清极觉得自己的嘴唇仿佛已在秋雨中冻僵,却又仿佛自虐般硬逼着自己张口:“你以前虽然也常来往六峰, 但都全凭心情好坏, 来去自由……”
“我现在也全看心情,”严律挑眉, 将烟头按灭,“心情好了出个活儿, 心情不好大门一关,天王老子来了也敲不开。”
薛清极一把捂住他那张破嘴, 低吼道:“那是因为现在的掌事是个明白人, 但并非历任掌事、所有修士都不动私心!我重活回来,就疑惑你为什么如今与仙门联系如此紧密,也是我见到你就昏了头, 现在才明白是为了手臂上的东西!”
严律嘴唇好悬没被牙齿磕破, 竖起眉正要拽了薛清极的手反驳,对上薛清极的双眼时却顿住了。
那双与薛清极性格并不相符的澄澈双眼里, 他的身影轮廓好像是砸进去的一块儿石子,没入清潭, 却激起层层波纹,将他自己的倒影也搅得破碎,盛满他碎片的水光像是要从眼眶中落下。
哪怕是千年前被强行拔孽,严律也没见过薛清极这个神情,顿时感到一阵慌乱,他全不记得自己以前倒过的霉遇到过的王八蛋了,只抬起手来想碰碰薛清极的眼睛。
温热的指尖即将触及眼眶,薛清极却好像被这热度刺到,略偏过了脸:“你向来不耐烦被约束,连选落脚的地方都选了个偏僻的弥弥山,随性妄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薛清极更了解严律的人了,他眼中湿漉漉的光浮动,仿佛又瞧见当年神采飞扬的妖皇,唇角扯起一抹笑意,但随即便眼中水光冲淡,硬生生扯成了疯狂的恨,喃喃道:“他们发现手里攥着条结识无比的好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