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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宜睡

 

终于,在广陵王复杂到有点后怕的注视下,贾诩动了。他用那条好腿着力,站起来,先低声和主人告罪,手里抓着手杖一步步逼近郭嘉。那里有好多亮眼的彩灯红蜡,女孩子们的小玩意儿,大簇刚铰下来的梅枝,甜的酒,甜的点心,亲亲热热摆在一起,而贾诩身后只拖着影子。

迈出第一步,贾诩就觉得神思恍惚,颅后生风。

郭嘉这桌,除了面貌各异的女孩子,竟然有很多人他没有见过:妆饰俨然的华服妇人埋头补着一个小小的布老虎,年纪不大的孩子跪坐在灯下看《礼》,不时圈画着什么,巨大的鱼影从他身边掠过,还有一个青年正与郭嘉对坐,看见他来,轻轻点头示意。

贾诩走得近了,又闻见亡郎香的气味,馥郁之余,丝丝缕缕的焦苦从吹红的烟叶里渗出来,攀在他衣带上。

“别让他来,”穿着平民服饰的孩子推了推郭嘉,把书递给他:“……说过,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他看起来很犹豫,怕惹怒郭嘉似的,斟酌着说,这样不对。

郭嘉靠在几个女孩子怀里,她们闹着一杯接一杯的劝他喝酒,胆子大的直接端着酒杯喂他,郭嘉来者不拒,笑吟吟地张嘴接了,示意贾诩在他身边坐下,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袖,把半杯绿酒漾洒在茵席上。

“呀。这可……”

他醉得昏沉的眼睛,在烛火下又是那种森然的金棕色,定定地看着贾诩。他不止一次这样看着贾诩,像端详什么东西。

——棋子。

贾诩当年很喜欢这个身份,他满足于,甚至期待着郭嘉用一子落入死地救活全局。那段时日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理解郭嘉的,只可惜后来才知道,有的人,郭嘉这样的人,就是能平静又坦然的放弃计划,背叛死在壶关的所有人。

包括贾文和。

他甚至没有在颖川待满一旬。隔着薄薄的门板,贾诩听得很清楚:

“唉。那就换一个吧……我要去找我的英雄,学长留下照料他也差不多了。”

还是那个声音,连字眼都没有变动的话语。

郭奉孝!

贾诩骤然立住了,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嚼碎,混着满口血腥只恨不能啐在郭嘉脸上,他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坐在上首的妇人无声地对他笑了。那不是嘲笑,而是母亲对着犯傻的小孩子才有的,宽容无奈的笑意,只是有种深藏的哀切,怅然叹了口气。她说,儿啊……

郭嘉还是看着他,带着少年时才有的促狭意思托着腮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贾诩再眼熟不过,每次郭嘉求他的策论应付夫子,每次郭嘉求他帮忙抄学规,每次郭嘉骗他喝酒,每次郭嘉想带着他一起偷溜下山——

快要事成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你又想干什么?还不够吗?电光火石之间,贾诩明白过来,是郭奉孝骗了他,早在壶关之前,早在策论,抄书,饮酒,玩乐之前……全是假的,郭奉孝的病也是装的,他只是看着我发笑,他在愚弄我。

他——以——为——我——不——敢——?

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侮辱贾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毒蛇军师不怀好意,但用他的人一样很多,那些计策郭嘉是否看过?他肯定不屑于看,贾诩被冲头的愤恨激得耳鸣,因为用力,握在手杖上的关节白得吓人,他还把我当做那个言听计从的喽啰,他还把我当做可有可无的废棋……呵呵,好,很好。

那我的腿呢?我的理想呢?我呢?你想交给谁选,你又要交给谁来选?

混乱中酒案被踢翻,狼藉满地,贾诩发狠地对着郭嘉的脸捣了他一拳,两个人缠手绊脚地倒下去,这下肯定见了血,褐红的纹路顺着他的小臂淌进衣袖里,竟然也是暖的。他盯着郭嘉说不出话,攥紧的手都在发抖,血,血,怎么都止不住的暗色铺展开,贾诩僵硬地循着血迹摸索,手指插进郭嘉湿淋淋的发根,拂过结块的血痂,扶起来,放在膝上,就这么尝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口鼻的血沫被贾诩慌乱间抹得一团糟,好像打翻的酒汁和了胭脂,郭嘉画朱红的竹,就是用这等不伦不类的东西充作墨使……贾诩愣愣地把手举到面前,没有酒香,也没有胭脂的芬芳,腥的,苦的。

为什么?那种忽然之间被丢在计划外的惶惑又把他重新埋回壶关,暴怒和恐惧席卷而来,他只觉得反胃,手脚发软,拼命挣扎着去踢打那具尸体,叫他滚起来,别装死,郭奉孝你听见没有?行,演呀,我这就拖你去切碎了喂狗,你的首级我要挂在广陵的城头上,你的皮,我要剥下来一丝丝剔下肉装满谷粟扔在荒地上让人活撕……你等着,我说到做到。你看不起我……你敢看不起我,你宁可选一个朝不保夕的——是我还不够好吗?学长,是有更好的人选才……逃了课出去,我去找——

“奉孝……这么着急,是终于想起要去找你的英雄自荐枕席了吗,”贾诩撂狠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认真劲儿,一字一句咬得柔和,带着淬毒的钩:“那你可要动作快些,因为我马上就要把你拖出去切碎了喂狗,你的——”

“我的首级,你要挂在城头上,我的皮,你要剥下来盛满谷粟丢给饥民……”郭嘉被扯着头发抬起脸来,显然还没清醒,背书一样脱口往下顺完了这句话,才发现被噎住的贾诩脸色更阴沉了,他颇为无辜地冲着贾诩眨眼睛,明晃晃的月光底下,依稀还能辨认出蜜一样的金棕色:“别生气呀。这不是在给你出主意么……”他尽力一抓,捉住垂下深紫色的衣摆,把额头贴着贾诩的小腹,手指慢慢契进贾诩的指缝,轻轻晃了晃。

“没用。睡够了就滚起来,我的腿要被你压断了。”

郭嘉没看他,但是知道他肯定是又抿着嘴,那点唇珠藏得看不见,特别……

特别漂亮。

没有人再说话。昏昏沉沉,夜风浮动,这是第八年春夜。

郭嘉睡熟了。

一服茶水,要滚滚地煎热,有细小的沸泡而不溢,是很耗费工夫的。很少有人知道郭嘉有这样的手艺,他志不在此,却很擅长打发时间,前提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有人理会他,所以但凡贾诩在侧,他就一刻也静不下来,站着头晕坐着腰痛,歪缠的功夫炉火纯青,无非是欺负贾诩新来辟雍不知道郭奉孝的险恶,性格又老实听话,格外“照顾”他些。今天敢骗他甜汤兑酒,明天就敢央求他抄抄课业,一来二去,竟然也混得相熟,当然,是郭嘉单方面和贾诩熟,毕竟贾诩来的第一天就撞见郭嘉被吊在正厅的大梁上,来来往往的学生笑着和郭嘉打招呼,学长,又“让子曰”啦?郭嘉也笑着招呼回去,说,这回是“被书云”了,绳索一荡一荡,好像个怪异的秋千。

贾诩从他身后路过。

他本来没打算转来的。贾诩千里迢迢赶到辟雍,中间又加了场死里逃生,安顿完行李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他还要拜会师长,还要清理舍监,还要更递关牒,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他埋着头,抱书几步跨过,就快穿过大厅时,郭嘉好像醒了,垂着眼四下扫了一圈,也不知看见贾诩没有,挣扎着,很清楚地叫了一声,阿和。

“你在叫我?”贾诩站住,循着喊声抬头,郭嘉的两手被人高高缚在头顶,只有脚尖堪堪挨在地面上,半截袖子都是灰,可谓是活像也遇见了山匪。贾诩擅长观人,他一眼就知道这通身的脏衣裳都是最软和轻便的罗绮,颜色花样也和方才见过的学生不同,看来此人不单甚为放诞,还必定爱美。能容他这样行事,那他必然出身士族,还很得长辈庇持,该是个精米白面养出来的小郎君。这样人物被吊起示众,可见辟雍治学之谨严,贾诩心下一肃,愈发端正起来,生怕有什么不如人,或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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