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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深井

 

旗子在那人肩头颠簸,翻滚得厉害,我怎么都看不到想看的方向。不过那边两位告诉我,没看见有人跟过来。

“你家主人真的会来救你?”他们质疑我的期待。

“他连你一个陌生人都帮,为什么不会救我?”我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主人”这个说法。

“他就没救错过人?”那人露出带点邪气的笑。

我问:“你的意思是,他救你是看走眼了?”

他说:“难道不是吗?”

另一个人悠悠感慨道:“为什么坐拥家财万贯、掌握生杀大权的都不是这些好人呢?”

我说:“这是必然。”

我们依附在旗帜上,一路飘进一座静穆的大宅。建筑用材是新的,样式刻意仿古,却没有古意,只有死寂;墙与屋宇厚重得像坟墓,连植物与虫蚁都避开了这里生长。

秦与岸在前院中央才堪堪勒住马,翻身跳了下来,一扯旗杆,上下两截就被分别拔了开来。他将旗帜连同我们一卷,携在身上,抬布迈进屋内。

我的视线又变成了一片黑,大声问:“两位,你们在哪?”

囚车上遇见的那人讥诮道:“别叫了,我要被你吵聋了。我们三个贴在一起,端得是如胶似漆。”

我一吓:“你别乱说。”但他的声音的确离我极近,就像从我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他反倒一乐:“这厮听不见我们。”

另一人说:“废话,我们都成鬼了。”

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聆听秦与岸的脚步。

他一路疾走,没有停歇。时而转弯,时而直行,时而上阶,时而下阶。我逐渐失去了对方位的判断,只知道这宅院很深,简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里藏着秘密。

我们等得要不耐烦时,秦与岸终于停下了脚步,将黑旗“哐”地一下撂在了地上。

我们三个摊平在地,只看见头顶错综架构的屋梁。一眨眼后,一张脸出现在这幅背景中。那就是秦与岸,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那双指尖发紫的手。

他用紫色的手指捻着几缕寸长的胡须,诧异道:“怎么有三个?”

“嘿嘿,秦老二,你连自己监斩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少吃点孤女莲,醒醒脑子吧。”

秦与岸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眼眯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字符的白纸,轻轻丢在我们脸上。白纸顷刻间燃烧成灰,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旁边那位说:“我是说,这位兄弟是在路边被你不小心掳来的,你要是有点良心就把他放了吧。”这一次他的声音被听到了。

“放了,又如何?反正至多七日,你们都要魂飞魄散。”秦与岸冷冰冰地说,“就一起吧。”

“真扫兴,轮回前还要看着你这张脸。”

秦与岸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原来是信轮回教的。那就好好跟你们的六道天尊祈祷,让祂保佑来世投个好胎吧。”

“不劳你小秦大人费心,咱们有六道天尊保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家没人保佑的侄儿吧。他一半的魂已经去轮回了,一半还被你们强留在世间,你们怎么这么心狠呀,不如早点给他个痛快。”

秦与岸面目骤然扭曲,一脚踩上他的脸,鞋底在旗面上狠狠碾转了几下:“闭上你的狗嘴。”

那人依旧在说:“我死都死了,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让秦与岸收回脚的是一声怒斥:“废物,你拿镇魂旌擦鞋吗?”

秦与岸的表情蓦地转为紧张,低下头来,下颌紧绷着,道:“大少爷,我把新魂带来了。”

又来了个人。这一位听上去像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连执掌一座城的秦家人都要卑躬屈膝,想来身份不凡。可惜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多了一个?一次性斩三人,不会让城里的百姓生怨吗?”那人拖着狐疑的音调,“忘了我是怎么说的?”

“少爷,第三个是我从路边捡到的。”秦与岸答。

“你做得不错。”那人语气稍缓,仍带着威严与矜贵。我熟悉这种腔调,当与那些主动以恭敬口吻攀谈的人说话时,我也会拿捏这样的语气。这是我早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从掌门那里学到的。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这里靠近一步。

秦与岸立即小心翼翼地问:“少爷,那,我的侄儿……”

对方不耐烦道:“我这次回旃州带着他,请大渠山的道长为他补魂。”

秦与岸连声道:“谢谢少爷,我替大哥谢谢少爷。”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符纸,作势要丢,“现在将他们放出来?”

“你哥哥没跟你说过,没让你做的事不要替我决定。”那位公子的口气更加不耐,“你可以回去了。”

秦与岸声音更低:“是。”

两人的脚步声一同离开了这间房。

我问:“那是谁呀?”

“秦家背后的人呗。”囚车里的人说,“他们入主允城的第一天起就有传言,与火衣派交易的那二十车白银是燕家付的,只是没人信,燕家吃饱了撑的,掌握一个偏远小城做什么。”

“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他从旃州来。能让姓秦的听话的,也只有姓燕的了。”我说,“证据还不止这些。那符纸是大渠山的道士画的,这镇魂旌大概也是——这可不是好弄到的东西。”

我几乎有些哭笑不得。才别过一个燕家人,又落进另一个燕家人手里。

两只新鬼兀自笑道:“死前还以为只有一张草席裹尸,没想到死后又此等待遇,不枉此生了。”

他们又问我:“这位老弟,看你年纪轻轻见识多广,你说那个大少爷为什么要困我们在此呢?”

我想了想说:“秦与岸说,要我们留在这里魂飞魄散。”

“所有做了鬼的不出七日都要下黄泉,这不是谁都知道吗。”他们哂道,“他莫非喜欢看魂魄下黄泉时的样子?”

我亦想不出所以然。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秦与岸带我们进屋时,阳光已经照不进来了,直到此时,月光又穿窗而来,被窗棂裁成几个小小的亮方格,像层轻纱盖在我们面上。

“我困了。”

“鬼会睡觉吗?”

“会的。”我说。

“你回答得这么快,是没少睡吧。我听说无常门奴役鬼仆,让他们不眠不休地侍奉,你家主人可宽厚多了。”

“嗯。”我的目光浸在月光之中。我渴望自己是一株藤,可以把我的枝蔓沿着这透明的浅辉光柱攀援出去。

这一刻我十分想他。每一次提到他,我都想他。

深更半夜时分,我身边的两个鬼如愿以偿地睡着了。

明明该是蛙虫开始泛滥的初夏,阒寂的宅院中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我的思绪顺势蔓延到那方简单可爱的小院上,它应该已被付之一炬,却在我记忆中鲜明得仿佛真的会呼吸。

翌日清晨,门外响起更多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一夜之间都从土里钻出来的蝉似的。他们是那位养尊处优的燕大公子的家仆,从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中,我意识到他们失踪是在张罗招待一位客人。

那位“贵客”。

燕大又进了屋里来,这一次他终于舍得分了一缕眼神在我们三个脸上。接着,他便盯着我多看了一会儿。

“你。”他说。

我沉默着回望他。听他呼吸吐纳,必是内功强劲的人,脚步与手上动作却虚软无力。一个练功练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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