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麦田
朝天,情融意恰。杨天岭喜欢妈妈和姑姑们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谈笑风生,父亲和姑父们喝酒聊天打牌的情景。当他们一群孩子在院里扔沙包、跳皮筋时,肉香不时飘进他们的鼻孔,它能隐约觉到家和万事兴所蕴含的道理。小孩子当然不懂得察言观色,也不知道强颜欢笑作何解释,所以最容易被人为的欢乐场面蒙蔽。仿佛一床色泽艳丽的被子,只有翻过来拆开针脚才能看出苍白的里子原是用作孝衣的布料,就连棉花也是经年不见阳光的,散发着霉味,熏得人脑仁儿疼。每天早上,杨天岭直到爸爸妈妈吃过饭才起来,即使没有睡意,还是不愿离开暖被窝,他要等爸爸生好炉子,屋里足够暖和的时候才起床。大年初一,爸爸没有顺着他,当炉子里放好煤块,他开始叫杨天岭起床。杨天岭不想起来,他让爸爸打开电视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节目。爸爸说人家都过年呢,没有好节目,便把一双手伸进了儿子的被窝。杨天岭感到一阵早间劳作才有的气息触动了嗅觉,带着一丝丝的冷气,爸爸冰凉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了儿子光裸的后背上。杨天岭一激灵,夸张地叫嚷着,边把身子往炕头里缩。爸爸拍了他两下说,快起来吧,要不然一年都要睡懒觉。妈妈端着一盆玉米粥进来了说,是呀,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去拜年呢。杨天岭盘腿坐起来,用被子围着身子呆呆地看着爸爸妈妈。他在想为什么今天睡懒觉,一年都会起来晚呢;他在想今天到哪里去玩儿,昨天河里那个冰眼还没打透呢;他在想明天姑姑们会一起来给奶奶拜年,那样表哥自然会带着他和小雪到野地里放火;他在想后天要去外婆家,外婆应该准备了一堆好吃的东西等着他,不知道今年会给他多少压岁钱。在做完一番冥思苦想状后,他还是慢腾腾的开始穿衣服,刚刚穿好袜子,杨天雪携着一身喜气掀帘而入。一身红色的新衣服,恰似一道晚霞飘了进来,更像是一个娇羞的小新娘子,把杨天岭看呆了,手里的碗一点点儿倾斜,直到手背洒了热乎乎的粥才发现。给奶奶拜过年之后,两个人又来到河边寻找昨天没有打透的冰眼。不远处有好几拨孩子成群的玩耍,不时传来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二踢脚的声音回荡在高空,抬头望去,幸运的话能看见倏忽即逝的火光,大多数只是飘逸的一阵轻烟,悠闲自得与清朗的瓦蓝天空化为一体。杨天岭害怕放鞭炮,但他喜欢二踢脚响彻云霄的那一声清脆,完全不同于闷声闷气的第一响,每当包裹火药的纸屑从高空纷纷坠落,他的内心会有种不可名状感受,引领无限遐思。想什么呢?小雪蹲在冰上伸出手,示意他拉着他向前跑。今天她穿了一双崭新的旅游鞋,她说鞋底光溜着呢,拉起来肯定省不少劲儿。但他没感到少用了多少力气,便调侃,你吃好东西吃多了吧,这么重,差点儿拉不动了。胡说,这几天哪能长那么多肉,我看是你不想拉吧,不想拉就算了。小雪站了起来,就要往岸上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拦住她,而是跟着妹妹一起走到了岸上。到了岸上以后,他拉起妹妹的手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走吧。小雪不明所以,带着新奇跟着他走。是一处荒草地,各种不同的野草尸体以自然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四周没有人影,几只灰蓝色的山喜鹊在树枝间翻飞,影子同叫声落于草间。杨天岭从兜里掏出火柴盒,弯下腰,用手做弧形,划着了一根火柴。被西北风吹了一冬的野草早已没了丁点儿水分,与火稍一接触便以熊熊之态示人,不时窜起一人多高的火苗。杨天雪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与烈火面对面,她拍着手跳起来,嘴上说,要是晚上肯定更好看。杨天岭点头,然后说,十五那天夜里我们去抡火球吧,那才更叫精彩,保证你看得大气不敢出。他煞有介事的样子让她笑出了声,不过她没有表示一定要去。虽然她早知道抡火球很好玩,可这是属于男孩子的游戏,况且一般情况下回家都是很晚的,所以爸爸妈妈不会赞成她夜里出去。直到快吃午饭了,他们才向村中走去,身后的草地留下一大片黑色的灰烬。还有几天就快打春了,远远望去,村头的柳树脑袋显出淡淡的青色。充足的阳光照在镜子似的冰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偶尔会有空灵的咔咔声传入耳中,含着木鱼的干脆和悠荡,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一样。两个孩子知道那是冰层开裂时发出的声音,俗话说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准来,所以他们能够安然地在冰上打闹嬉戏,只要小心点儿别在渔人钻开的冰眼附近溜达就是绝对安全的。快走到村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小雪说,那个人好像是王老师。杨天岭仔细看了看,没错,短发妇女头,墨蓝色大褂,除了她还能是谁呢?她在干什么?好像找什么东西吧?杨天岭看见王老师用手掩住刺眼的阳光,四下环顾,便问堂妹。小雪点头,好像是,准是又在找她那个傻女儿呢,昨天我听我妈说她那个傻女儿跑丢了,后来在大桥根下那个麦秸垛下面找到的。哦,杨天岭用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还不管好了,今天怎么又让她跑出去了,真没记性。咱们绕道走吧?杨天雪问堂哥。他点头,两人顺着破边小路抄近路回家。午饭时,杨天岭跟爸爸妈妈说,刚才我去溜冰的时候,遇到王老师在大坝上找她的傻闺女呢!爸爸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有些差异,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原本他带着玩笑的口吻来说这件事,他认为完全能够当成饭桌上的笑料,就像发生在村子里很多有惊无险而且好笑的事情是一样的。他觉得父母会笑得比较开心,就算没有笑,至少也不会像现在似的保持沉默,跟没有听见似的。过了一会儿,大概杨天岭吃了半个馒头的时间过去后,妈妈首先提出了那个话头。她对爸爸说,摊上一个那样儿的真不省心,将来老了可怎么办呢?爸爸不咸不淡地说,找个人嫁了呗,又不是特别傻,还是有人要的。妈妈不屑,谁会要一个累赘呀,说不定将来生孩子都要遗传。爸爸接着说,不会遗传的,她是小时候得病留下的,又不是天生的。你没听说过瘸驴对破磨吗,也找一个残废的肯定能成。妈妈哼了一声说,我看人太缺德了,老天爷也会惩罚他,挣钱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块儿心病呀。爸爸见杨天岭一直在注意听他们俩说话,就不再往下说了,转过话头对儿子说,以后别去溜冰了,过几天打了春,就该开化了,你又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永远这个字眼在孩子眼里才有意义,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不朽的,虽然他们的衣服和鞋子一年年更换成大号。转眼间,还有两天就到了开学的日期。今天是正月十五,杨天岭吃了六个元宵就和一群孩子跑了出去。他不喜欢吃元宵,太甜了,馅儿是过年时剩下的糕点弄碎了和红糖拌在一起,皮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粘高粱面和的。更重要的是杨天岭惦记着抡火球,兜里装了两盒火柴,拿上早准备好的笤帚疙瘩还有一大堆废弃塑料就出发了。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儿子还没回来。杨青云有些待不住了,他拿上儿子的皮夹克打算把他找回来。出了门才发现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说不定会下雪。他想起去年中秋是阴天,不是说八月十五云罩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吗,看来这不只是一种巧合。他不知道儿子具体到哪儿去抡火球了,但他觉得应该就是村里人常去的那块儿挨着河边的自留地。眼下那里是正欲返青的一片麦田,广阔而且不容易发生火灾,还有就是目前经雪后颇为松软的麦地需要人来踩踩,有助于麦苗扎根吸收更多的水分。来到麦田时,抡火球已然进入尾声,麦田里是一些还未完全烧尽的笤帚疙瘩,有些还在燃烧的是因为上面的塑料还没有燃尽。人已经不多了,七八个黑影也是准备打道回府的架势。他没有在那几个黑影中看到儿子的身影,只好继续向麦田远处走去,心里叨咕着,这小子去哪儿了。走了一会儿,天色似乎更加黯淡了,连月亮躲在哪片云层里都找不准,气温也好像越来越低,他攥紧手里的皮夹克,忽然想到了河边。河床像一条巨大的玉带沉静地环抱着小村以及附近的一切。岸边的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