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节
阳刺史道:“总算盼来天使了!”
祝缨道:“我亦心急如焚!”
两人坐下,阳刺史便问祝缨:“不知您的行辕要驻于何处?”
祝缨道:“自然是要往北去。”
阳刺史担心她的安全,希望她能留下来,祝缨道:“不看一看,不好交差。郑侯年过七旬尚不避凶险亲自督战,我又何敢退缩呢?”
阳刺史道:“郑侯竟真的北上了么?那便好!那便好!他老人家的威名仍在!”
祝缨道:“是啊,老人家不容易。”
阳刺史又问:“不知天使带来了多少赈济的钱粮呢?”
祝缨道:“够用的。”
阳刺史没摸着她的底,只得说:“那便好,那便好。”
祝缨道:“我耽误不得,须得继续北上,待我巡视完全境,少不得要劳动到使君。”
“岂敢岂敢,愿为天使前驱。”
阳刺史说是愿为前驱,他也不能离境北上,还得是祝缨自己走。
祝缨继续北上,又不断有学生飞奔来拜见。祝缨特意询问了一些当地“逼死人命”的案件,便知不是诬告。北地豪强有如黄十二郎的,逼死了不会有太多的人惋惜。但是有些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又盯上了一些“乐善好施”的长者。
告到京城的是一户姓郑的人家,与郑熹家没有一点关系,就是同姓。
郑老翁也兼并,也隐藏一些户口,但是手段温和,对佃户也不错。比起县衙里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吏,竟要好上不少!并不纯是靠与官府勾结、夺人田地才攒下家业的。
向祝缨述说的学生轻声道:“学生看着也不忍。县令大人必要办他,我读过王相公的文章,我想,王相公绝不是县令大人那样的人。就……放他儿子去告状了。”
祝缨道:“知道了。”
事情的结果是,这个县令被罢免了,郑家的家产发还了一些,但是隐田隐户官府给登记上了,照旧纳税。
祝缨带人将四州略走了一走,与四位刺史见了面,他们都请祝缨到自己的地方驻扎,也都问赈济的钱粮。
祝缨也都回说:“等我看完。”
她一路北上,半月后来到了第一座被洗劫的城池前。
城外,一片焦土,胡人撤退前一把火,烧了临近成熟的庄稼。
补盆
陪同祝缨来的刺史低声道:“胡人连番骚扰,都无功而返,人人大意。官军败退之后,胡人就杀了过来。”
“怎么攻城的?”祝缨问。
前线的战报说得含糊,祝缨到现在也只知道一个“骄兵之计”的大概,细节并不清楚。
刺史道:“他们突然就来了,有好些器械。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诈开了第一座城门,进城之后开了城中武库,又掳了匠人就什么都凑齐了。”
祝缨不怎么会用兵,却也知道这手段不能算差。先是骄兵之计,官军败退之后胡人抢先伪装官军。烽火燃起,再往后的城池警觉了,他就造了器械强攻。
能想出这个点子的人,他是有脑子的。关键是人家干成了,能成功,就是好点子。
祝缨问道:“如今是谁在主事?”
被洗劫的四座城,主官一个能用的没有,重伤的那个在这些日子里也死了,四个死了三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有人说他逃跑了。反正是没了。
刺史道:“先由他们幸存的官吏维持着,下官也从州里调拨了人,无奈州里也要人手,上报了朝廷之后,只盼着朝廷能早日救民于水火。幸而您来了。”
北地四州不是一字摆开的,而是几块拼在一起,最倒霉的一个州离胡人最近,接壤最多,占了被洗劫的四座城中的三座。刺史姓王,就是眼前的这一位,与现在的御史大夫是本家,见了祝缨之后哭得像个泪人儿。一州能有几座大城呢?一下被抢了仨!
他也是所有人里问钱粮问得最殷切的。
祝缨问道:“胡人走后没再回来?”
王刺史道:“没有。自从胡人劫掳一番北遁之后,官军这些日子也重整旗鼓,想是胡人也不敢再南下了。”
这屁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人家是赢了,又不是输了,怎么不敢?
“进城吧。”祝缨说。
临近城池,便见一个青色官服的人带着一群人迎了出来——本地主簿带着父老来了。
现在这座城里主事的就是这个主簿,脑袋上的伤疤还没好透,哭丧着脸说:“大人!终于盼来您了!我们大人都殉国了!”
见到仪仗他们就先拜了下去,祝缨跳下马来,扶起主簿,然后一一将父老扶起:“我来晚了。官军遇到挫折,诸位仍固守乡土,都是忠义之士。”
主簿与父老们都呜咽了,他们中有些人的亲属也蒙难了,咬牙切齿求报仇。其中一个青年道:“只要大人准许,我必召族中兄弟杀胡以报父仇!”
祝缨道:“咱们进去细说。”
祝缨这辈子惨事看得太多了,早就心如止水,而城破之后却又是另一种惨。
它不是荒凉,不是“被杀空了”,它还有人,在这一片土地上,人有着异乎寻常的顽强。
这座城不大不小,不如州城大,但是城墙却厚而高,造的时候是很合格的一座边城。城池被洗劫,仍有一部分百姓留存了下来,家家戴孝、户户白幡。人的脸上情绪很复杂,有惊恐有愤怒有悲伤以及很多的不敢置信。
…………
一行人入城,官衙已经被烧了一半了,城里的房子也被焚毁了不少,众人勉强在衙署里坐下,随行的士卒驻扎不下,只能暂借了守军的营房住。
祝缨对主簿道:“本城官吏何在?都召了来吧。”
她拢共带了百来号人,大部分是不怎么识字的大头兵,就算来二百人,也是不顶用的。何况她不能在一座城里一直呆着,得把现有的这些官吏给用起来。
主簿去召集人手的时候,之前那位介绍姓姚的戴孝青年又旧话重提,要为父报仇。祝缨道:“有你出力的时候,你们且安坐。”
祝缨又请来本地的驻军,驻军也是残缺不全的,缺员还没有补齐,将军是没有的,如今为首的是一个校尉,一瘸一拐的拄着杖,被个小卒搀了过来。金良见了,叹了一口气。
校尉向祝缨行了一礼:“大人,甲胄在身,恕末将无礼了。”
祝缨道:“你们为国守城,辛苦了。请坐。”
校尉脸上一片灰败之色,祝缨示意金良询问他。金良道:“边城是苦些,我年轻的时候跟随君侯征占的时候,这儿也是个苦地方。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般难熬!好在君侯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校尉看到了他身上的服色,再听他的资历,口气和软了许多,道:“是郑侯么?那可太好了,总算有人管我们了。”
金良于是询问还有多少兵士,现在怎么安排的驻防,冷将军等人有没有同他联系、怎么安排他们。
校尉都答了,他的手下被打残了,如今只剩下几百号人,冷将军派了人来联络,又调了一些青壮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了。此外,粮草也快不够了。
校尉道:“胡人抢一次、烧一次,他们一走,库门都被砸开了,这些百姓又把城中的粮仓给抢了一次,如今没剩什么了。他们一来一放火,牢里的犯人也跑了,更加了乱!能勉强维持秩序,已是老天保佑了。”
金良问道:“你们的粮草也转运不及么?”
校尉苦恼地道:“都打乱了,谁也找不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