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节
“父老”之二的赵翁道:“据我看这县令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往不咎,这道理妙呀!”
雷广年轻,又挨了打,见这些长者不帮着自己父子,忍不住道:“你们就甘心让他欺负了?!这是要在大家头上拉屎了!”
张翁不悦地斥道:“粗鄙!怪道祝大人要黜了你的身份!”
张翁的姻亲,住在县城的顾翁道:“雷家后生,难道没读过史吗?竟不知道晋时王导南渡,到建康后是学吴语的么?那是一代贤相的做派呀!那你这身份黜得就不冤。诸位,县令大人到了咱们这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可不是什么巡察、为民申冤,是学说话。你们今天听到他说话了吗?不是官话,多么清楚明白的福禄话呀!”
这事早有人察觉了,被顾翁一句点破,他们都点头。纷纷说,这县令今天打人虽凶,但似乎并不是要来整治大家的,还是要与大家好好相处的。
顾翁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一,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学就会。咱们这里来过多少官员?有几个能这么快学会、学好的?”
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二,他有心,愿意学。一来半月,引而不发,这份心机,大家掂量。”
最后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三,据我看,他在县城这些日子里,并不严酷。他的家人也很和气,并不生事。人的本性是压不住的,看他家那些仆人,就是天天挨打受骂的样子。自县令赴任以来,咱们确实不曾登门拜访,这是咱们做得岔了。”
赵翁道:“如此说来,倒不妨看看他如何计较了?”
大家想了一下,县丞这狗东西,吃了他们多少好处,现在却不肯为他们出头。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先看看县令要怎么办吧。或许,没那么糟糕呢?
他们约定,明天一同去县衙正式拜见新任县令。
赵翁问雷保:“你呢?”
雷保道:“我敢走么?”他又狠狠地瞪了常寡妇一眼。“父老”们说话的时候,常寡妇一直没有插言,此时也不在意雷保的眼色,她对众人一福,道:“我与各位长者同进退。”
“好!”
第二天,一群“父老”登衙拜见,一是为之前自己疏忽了县令大人请罪,二是请示县令大人之前说的清退隐户、各家吏员之类的事情怎么安排。
…………
祝缨到了福禄县之后,保持了在京城的作息。虽然能自己做主了,她没有起得更早,却也没有睡懒觉。家中祝大与张仙姑年纪渐长,觉变得少了,起得也都不晚。
“父老”们请见的时候,祝缨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看邸报。
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邸报都是数日前的旧闻。这邸报上面,郑熹的存在感颇低,大理寺裴清等人的消息反而时不时地有一些。祝缨又留意着,这邸报上写着一条很短的消息,是夸段婴的。
祝缨南下两千七百里,段婴往西北走了两千三百里吃沙子。段婴也是个能人,又是位大才子,因为他的才华,使不少部落的首领倾倒,他们与段婴相处甚欢,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典籍。
祝缨心说:坏了,有人要写信来催我了。
此时,“父老”们便都齐聚了。
祝缨放下邸报,正了衣冠,命将人带到前衙的花厅那里。
今天,“父老”们的态度都很端正,祝缨看了一眼县丞。县丞怕祝缨知道“父老”来找过他,其实祝缨并没有派人盯梢。屁大点的县城,县丞住得又不太远,祝缨搬个梯子爬到房顶,就能看到县丞家里宾客如云了。
“父老”们行完礼,祝缨请他们坐下,“父老”们又谢了座,才小心地挨着椅子坐下了。
祝缨忽然问其中一人:“昨天不曾见你,你是今天才来的吗?”
那人慌忙起身:“是,因家母旧疾复发,昨天不及来拜见,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祝缨问道:“什么病?”
“宿、宿疾,快、快过去了,每年天气炎热的时候就会犯疹子。”
祝缨道:“那是要好好保养才行。乡间湿气重,你家那里又临湖,如果方便,不如请令堂到县城静养呢。”
话说得很轻,听得人心里犹如擂鼓。
祝缨又问:“张翁,昨天你身边那个后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个。”
张翁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才见县里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钱来买。”
祝缨道:“路上有伴儿么?”
“有的有的。”
祝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顾翁就站起来,拱手问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来请您示下。”
“顾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说。”
顾翁请示的就是祝缨昨天讲的那几件事儿。在坐的大部分是当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儿嘴上说就只是说说,得有细节章程,才能说明这个人是干实事的。顾翁斟酌着措词,道:“还有些事儿,怕会错了意。”
这恰又是祝缨的长项,她说:“唔,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与你们讲清的。”
吏员与乡间士绅之族是绝对的“不可兼得”,这个没得商量。
而县衙接下来的招新,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染指的。不过她还说:“诸位也该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断了子弟正经仕途了。正因如此,诸位可以把五服之内亲戚的名字报给我,我不选他们,免得连累了你们。”
顾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禄县几十年没出正经仕途的官员了。”
祝缨道:“那是以前。”
顾翁有点点心动,但仍有疑虑。如果来福禄县的是段婴,他对进学、出仕有许诺,顾翁是肯信的。如果说话的是刘松年、王云鹤,顾翁二话不说就磕头拜门子。
他又小心地问:“那县学生的遴选……”
祝缨道:“福禄县地处偏僻,原本学问不是很好,又少闻正音雅训,这不是福禄县父老的错。所以这遴选,我先不考官话正音,入学之后再正发言也不迟。凡本县子民,合朝廷规定的,都可报名遴选,诸位家中子侄当然也是在内的。好好温书,冬至之后我亲自考核遴选。
丑话说在前头,选入县学之后就要守规矩!再有迟到早退旷课违法,又或者学业没有精进的,统统黜落。
学业有成的,我也不会让他被埋没。”
顾翁觉得这样也还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说:“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开了点荒地,都不及上报县衙入册,这……”
祝缨道:“往日与律法有违之处,既往不咎。诸位都是体面人,我也愿意全大家的体面。就以中元节为限,中元节前一切如实上报,咱们翻篇。中元节之后,如果我发现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内所有不法之事!”
众“父老”悚然。
祝缨道:“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脚会把背上的人掀飞出去。有些人家使唤了些农户或修个房子、或凿个池塘已经已经动工了的,不拆。这些人依然要按时登记、造册,为编户齐民。你们仍可用他们,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从现在开始,得付钱。不能耽误农时。其他事儿,也比照办理,如何?”
她说话很给面子,所谓“农户”就是大族的隐户。她不再提这些大族之前违法的事,大族也必须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对“父老”们说的一千户,是个约数,还是去了零头之后的约数,实际上,据她的估计,这些大族手上的隐户,应该在一千五百上下。
抠出一千户放到县衙的账上,显得好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