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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但见游廊里忽然亮起一盏羊角灯,因为孝棚隔得远,在昏暗夜色里看不清是谁,也许是塔塔生前,恩义深重的故人。

那是我为数不多体会到离去所带来的庄严与肃穆,恰似一段乐章的收稍,悄无声息地寂灭在这个冬夜。怀中温热,妻子默默地流泪,我拨着眼前的炭火,却忽然想起我的玛玛,想起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

而她走的时候我尚且顽劣无知,参不透生死。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究竟是哪个人,漏夜冲风冒雪前来送故人最后一程。只知道那个人来的时候带着一盏羊角灯,去的时候,塔塔的灵前,多了一支蜡梅花。

为什么要深夜来呢?避开所有人?

好在冬天的夜晚足够漫长,能够把这一生岁月,好好讲一讲。

后来阿玛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下出神。那年冬天过得很不太平,因为宫里也跟忙乱。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不知道怎么,突然发了很重的风寒,几乎快要了他的命。而四阿哥早已被立为太子,监理国事许多年。

有一天荣老六把我们喊到家里去吃酒,就在他们家后花园的风月平分亭。听说他阿玛很不好,一向在他阿玛与哥子们庇佑下活得痛快的荣老六,生平第一次,长久地沉默。

舒老二,荣老六,当年的四阿哥,还有我。我们四个重新相聚在这里,可是毕竟如今心绪,与当年很不相同。

至于“风月平分”这四个字,我也不知道它出自哪里,只知道我再次见到这四个字,是阿玛从荣亲王府吊唁回来,颤颤巍巍含泪写下的词句。

——风月平分,尊罍谈旧,各已苍颜白发。屈指待拼一醉,祝生申嵩岳。

阿玛的字其实与养心殿里那一位,颇有几分相似,也许他们少年时,师从的是同一家。至于养心殿里的那一位,我更看不懂他,只知道他一贯稳重威严,就好像庙祠里镀金的神佛。

我望着纸面上淋漓地墨迹,忽然有一瞬间的出神。我下意识看着我的阿玛,尝试着去勾摹他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才发现,我的阿玛当真是老了。

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也崩逝在一个冬夜,太子顺理成章地成为嗣皇帝,要紧的宗室们连夜进宫,其中也有我。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我们跪在殿内听命。当年的四阿哥如今已经贵为天子,在龙涎香与不知名的火烛气里,我忽然有一瞬间的惘然。我在这个冬天怀念那个春天,我们几个约着策马去京郊。那个时候仿佛没有什么好发愁的,就连夫子留下的课业也不必发愁。那个时候我只用了一块石子,就可以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稍稍抬眼,只见御座上的嗣天子眉目沉静,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再抬高一点点,他头上也不再是澄明如镜的蓝天,而是高悬的金顶,有着迫人的气势。御座上乃是四个黑底金墨大字——中正仁和。

我又想起了那个年幼孩童,坐在树桠上,一本正经又满是向往地说,“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时,以行春令。体元作则,惟圣裁成。”

他的阿玛做得很好,我想他也一定能够做到。

宗室们都散了,皇帝却让我留下,沉默着带我来到东暖阁。

其实养心殿里有个佛龛,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是从前听玛玛说,大行皇帝年轻的时候,从不信神佛。

那大行皇帝修佛龛,为的是什么呢?是心有所求?还是盼望满天神佛垂怜庇佑?

宫人们纷纷向他跪下,门边的小太监抬起厚重毡帘,辉煌的东暖阁映入眼中。

我曾经在这里无数次见过他的阿玛,如今再度来到这里,再也没有他阿玛的身影。

一应器物简洁整齐,仿佛还是昔时陈设,临窗炕几上放着瓶蜡梅,暗香幽浮,枝条舒展,与往年每一个冬天一样。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冬夜,我们那些失落了的时光与失落了的故人,还会再回来。

皇帝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

他自顾自地说,“真想和你们,再回风月平分亭里喝一回酒。”

他这话不知是替他自己说,还是替他故去的老阿玛。

盒子里头并没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被绞碎了的宝蓝色荷包,一方印鉴,一张金瓶马鞍的图稿,还有一叠尘封多年的笺纸。

惟一特别的,就是一封草拟而成的诏书,柔嘉有度,淑德含章,满是誉美的词句。

我尝试打开一张叠好的笺纸,梅花描金笺,上面小楷蕴秀风流,写着一阕词。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末尾朱砂印红透了笺纸,洇得有些乱了,昭示着它已经寂寞在岁月里多少年。

细细分辨,印文乃是三个字,寄所托。

常听人说,先帝与孝静皇后伉俪情深,是少年夫妻。自从孝静皇后崩逝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一位皇后。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杂乱的思绪,末了却轻轻按下,深吸一口气,说,“这既然是大行皇帝留下之物,必然悉心爱护,珍重无比。臣以为,不如让它跟着大行皇帝,一道入山陵。”

皇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将那锦盒放在炕几上,踌躇半晌,又问,“你夫人好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乍然问出这样的话,恭恭敬敬道:“内人一切都好,劳主子挂心。”

他按下话头,没有再说什么。

而我最后一次与他平视,微微笑了笑,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四阿哥,“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比你阿玛还要好。我们都在你身边。”

我从东暖阁出来,站在廊下,北风翻涌,卷起雪霰,吹得廊下硕大的宫灯摇摆不已。

寒夜沉沉,乌鹊挥动翅膀飞过四四方方的天际,几乎只能看得见一个残影。

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恒久的宁静。

我隐约知道,知道在这个雪夜,虽然有人离去,也会有人重逢。

我阿玛最后那几年,在府中含饴弄孙,旁的什么也不干。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不知道忽然起了什么兴,非要出去骑马。他精神矍铄,翻身上鞍,骑着矫健骏马冲进漫天风雪,哪怕走了很远很远,还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

讷讷早已做了很久的嫡福金,她却并没有劝阻,一如往常地张望着他的背影,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

末了,讷讷轻轻说,“由着他吧。他好些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他回来之后几乎是摔下马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把浑身是雪的他扶进门,他在我的肩头用力地咳嗽,身体几乎轰然倒塌。

宫里皇帝焦急不已,对这位叔父关切万分,甚至亲自带着太后与太医来看。我阿玛一边咳嗽,一边颤抖着握住少年皇帝的手,忽然笑了出来,眼里是我甚少看见的,欣慰与青春的光彩。

太医说我阿玛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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