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嗒”然一声,静默却迅疾。
张敷宣回奏毕,皇帝今儿下午的叫起也全部结束。皇帝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亲自将张大人送到了门前,李长顺愈发不敢怠慢,绕过门旁的太监,自己给张大人打门帘。这位是从地方一路擢上来的好官,颇有清誉。在京城待的久了的人,享惯富贵太平,没人愿意下到地方去受苦,可他不一样。他此番是受任湖广总督,来向皇帝辞行的。皇帝笑道:“百姓安乐,首赖地方。湖广袤野千里,洞庭烟波辽阔,盼张卿亦有此等心怀。时日且长,来日咱们君臣对景,再细论平生罢。”
眼见李长顺将张敷宣引出去了,在一片浩荡的金粉之中,皇帝站在养心殿前负手目送。他心里忽然也生出几分壮阔来,这是他的河山,他会恪尽本职,将每一个心怀理想的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其实治国就像下棋,让每一粒棋子适得其所,棋面才能活起来,才能源源不断,推陈出新。执棋者不动声色,隐于其后,面目模糊,功过任人评说。
他无数次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无论是先王遗训,还是站在朝堂列位臣工。所幸这位少年天子仍旧对他的国家心怀赤忱,也相信历代圣王的言行与古书中所描绘的盛世并不只是空话假话,而是可以经由努力而达到的事实。
这个理想也许很宏大,也许很空妄,但是他愿意投入所有精力,所有热情去尝试。并且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向前走。
皇帝含笑过东暖阁去,尚衣的宫人得令,进来伺候更衣,将原本的茶青色倭缎团龙纹常服换下,复又取过佛头青的便服来,服侍皇帝穿戴齐整,又将躞蹀七事理顺。德佑问,“御茶膳房备了酒膳与果桌,主子可要进一些?”皇帝却摆手说不必,“过会子再传吧。”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该见的臣工已经见过了,离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昏定又还有些时候。乍然清闲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皇帝信步踱到御案后头去,刚想提笔,却发现她不在值上。正在计较着要不要再踅摸过去瞧瞧她,暖阁门上盈盈转过来一道纤细的身影,葱绿色的琵琶襟马褂,衬着藕荷色的春袍。那春袍是新裁,他特意嘱咐内务府换用轻软暖和的料子,今儿看见她穿在身上,不觉生出一种满足又简单的快乐来。皇帝直起身,静静地含笑看着她,如同一朵带露迎风的芙蕖。
聒碎乡心
量水磨墨, 上用御墨,镌“风月清淑”四个金粉大字,是端端正正的颜楷。皇帝蘸满了墨, 在金花玉版笺上运笔,忍不住小声说:“我就知道你想我。”
摇光故意板起脸,将墨锭一撂就要走,皇帝忙拽住她,她倒涨红了脸,轻轻“嗳”一声,“屋子里还有人呢。”
屋子里哪里还有人?皇帝抿起嘴, 扣着她腕子的手却迟迟不愿撒开, 暗地里使劲,将她拉过来,“做什么板起脸?”
“我没有。”她马上转移话题, 由衷地夸赞, “万岁爷的字写得真好,改明儿给我也写一幅,好不好?”
“给你写的还少么!”皇帝笑瞪了她一眼,终究松开了手,却见那笔墨淋漓, 乃是《庆历圣德颂》中的一段。
躬揽英贤,手锄奸枿。
大声沨沨,震摇六合。
如乾之动, 如雷之发。
昆虫蹢躅,妖怪藏灭。
同明道初, 天地嘉吉。
皇帝领着她看, 听她小声来念, 不由也笑了,他说,“我初初看它的时候尚小,就觉得它真长,真拗口,还很不务实,便只当它是哪一位先臣对君王谄媚吹牛的颂歌。”
他的眼中有落落天光,“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颂歌,这是臣子、是万民心中的君王。”
宋仁宗用韩琦、富弼、范仲淹,欲要使朝廷退奸进贤,涤荡一新。君王要能够明辨奸凶,任用贤能,要使得八方四仪宾服,为政以德,众星拱之。
她迟疑地望着他,“乾动雷发,天地嘉吉。愿善恶皆有所果,罪愆冤屈皆有所报。”
“愿所愿皆可得。”皇帝轻笑,扬起脸来,傍晚时分的养心殿金彩辉煌,庄严肃穆,令人油然而生一股豪迈崇敬之情。这里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尽的奏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君主便以此,居方圆而知天下。
荣亲王送来的那一束桃花开得盛,贮养在瓶子里的比生长在泥土里的要更早盛开,于是人间芳菲尽入此中来。摇光远远地看过去,拉着他的衣袖,“那珐琅彩的瓶子喧宾夺主,咱们把它换了,好不好?”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也添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皇帝自然是允准的,她便径直往博古架边去,皇帝知道她是早有成算,今儿只是来诓他的话罢了,于是抚袍坐下,看她毫不犹豫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尊钧窑天蓝釉盘口折肩瓶,去替那珐琅彩的春瓶,愈发露出一些朴拙的雅意来,仿佛虽然身在万仞宫墙,也能看得见山野人家。
皇帝知道她有心,这都是北宋的雅物,养心殿明窗上也陈着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水仙盆,上年冬天那里头养着玉台金盏,他只当她没有留心,原来她心细如发,在于毫末之间。
皇帝愈发欣喜,索性与她并肩站在炕前看桃花。忽然闻得帘幔闪动,是茶水上的锦屏来进茶了。
摇光侧身站开,如同往常一般垂首侍立,锦屏却仍旧是照常的神色,笑盈盈给皇帝敬茶,又道:“主子一日辛劳,过会子还要上慈宁宫去,先垫一垫么?”
皇帝问:“今儿有什么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