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便跟水波一样泛起褶皱。天空是虾青色,云厚得连日光也看不到,只听见朔风在耳旁呼啸。远远望见一点子星芒,那是哥哥们带着小厮,也上祖母这里来了。
摇光自己将衣裳穿好,走到镜袱前梳妆。家常是盘辫于顶,她借着烛光望了望天色,黑得很,窗纸受着风撼发出闷闷的响声,只听见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叩门:“姑娘吉祥?”
早晨互道吉祥,也是一种礼数。她忙应道:“谙达吉祥。劳累谙达等久了,我这就出来。”
于是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些,粗略看了看,没有大差错。便换上水青色的棉袍,往门上去。
那太监也提着一盏气死风,垂手立在廊下,见她出来了,迎上来见了礼,便在前头开路,一面说:“姑娘随我来吧。”
奶乌他说难做也不难,要的是足够冷的天气。奶油称斤熬炼,撇去渣滓,将清油凝炼成黄油,加入白糖,融化搅打,等凝结后倒入模子,取出来收碟即成。摇光选了梅花和如意的模子,正合时景,寓意也好。小小的一枚扣在琉璃碟子里头,娇红映碧,煞是好看。
人一忙起来便容易忘了时光,待她把奶乌他准备好,日子竟也过去大半。这正是下午晌最无聊的时候,摇光便亲自捧着琉璃碟子,往西暖阁去。
太皇太后见她进来,便在膝头一拍,笑道:“我才念叨她呢,她就来了。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原来皇帝也在,想必是歇过午觉,见了朝臣,换上了宝蓝色的团龙纹便服袍,外头罩着石青色的褂子,正端坐在南窗下的炕上,陪太皇太后说话解闷。
那样笔直又磊落的身影,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天子,丰神俊朗,挺拔浩荡。
摇光福身下去,口中念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太皇太后忙说“伊立吧”,她便捧着碟子站起来,盈盈上前,将奶乌他搁在螺钿炕几上,外头雪光一照,倒愈发显得小巧可爱。
太皇太后看了满心欢喜,老人家就喜欢这样明媚的颜色,人到老了,反倒什么都想试一试,越活倒越回去了似的。
正用小银匙托起一粒要尝尝,皇帝却道:“皇祖母,等一等。”
太皇太后讶异地望着皇帝,手中的小银匙举了会子,终究又放下了,那匙子磕在碟沿铛然作响,清脆又好听,太皇太后却是一脸不解,问:“这是怎么了?”
皇帝瞥了跪着的摇光一眼,浩荡的天影里,人就在宽阔的地衣上跪着,被外头的雪光勾出一层模糊而清冷的边。皇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朝李长顺抬了抬下巴,“这毕竟不是寿膳房的人经手做的东西,还是小心查验了为好。”
皇帝的声音向来是好听的,清朗温和,如风入松,这几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摇光的耳朵里,却好似有千钧的重量。
旁逸斜出
摇光只觉得面上红得发烫,像是小时候去郊野玩,不留神,被蒺藜划破了手掌,在滟滟的日光下火辣辣地,刺眼地疼痛。她内心深处忽然卷起无数层滋味来,辛辣、酸涩翻涌令人想吐。
她恍惚地想起,好像也是那一年的冬天,额捏房里查出了一个偷盗的婢女,额捏当堂发落了她,她说她并没有,但是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摇光那时还小,站在泥金折枝屏风后头,满眼疑惑地看着跪在堂中央的婢子,哭得面色扭曲,嬷嬷说那是污秽东西,教她不要看,她那时也没有留心,凝神去看殷红的屏风上金粉堆砌起来的一只海棠花了。
如今,也能稍稍明白那种心境。
她不知怎么,也许是脑海里涌出来的那一股血气,她膝行一步上前,重重叩首。栽绒的地毯本就绵软,她却生生叩出了响声。她叫了声“太皇太后”,仰起脸来:“奴才亲手做的,奴才自己来查。”
皇帝望着她,本就才出病里,脸上并没有什么血色,此时紧绷着一张脸,嘴角紧紧抿出一条线。太皇太后瞧了皇帝一眼,颔首算是允准了,便见她起身上前,拿起小银匙切开那棋子一般玲珑的糕点,过了片刻举起来,对着天光,呈给皇帝和太皇太后看。皇帝神色未动,只是坦然地望着,太皇太后觉得今儿她这孙子办事可真是拧巴,忙温言道:“不必再验了,我是放心的。”
摇光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学着旧时家中,玛玛跟前的嬷嬷的做法,将流程走了个遍。最后,她用小银匙将已切开的奶乌它盛起,一气儿吞了下去。
真好,还是旧时熟悉的味道。浓厚的奶香中带着冷冽与清甜。其实冬天吃冷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层次分明的奶香一层一层重叠上来,令她想起旧时在闺中拥着炉火看雪的岁月,连灯影也是朦胧的,渐渐地倦了,就靠着引枕睡过去。
那样的温暖与美好,这一生,是再也不能有了。
她的眼睛很好看,盈盈如水,流动着光辉。太皇太后忽然想到了朝晖,她与她的玛玛真像,看着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被世事打磨了棱角,该锋利的时候,便如同一泓宝剑的寒光。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也取来吃了,看着皇帝。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顺着太皇太后,也进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式样,绵软的奶香在嘴里散开,清甜又美好。大冬天吃暖和的吃惯了,试试冰的,便格外不一样。像是早晨起来阶下积攒了一晚的寒霜,如雾般轻薄。
皇帝本还想再试一个,看见那丫头就站在不远处,只得闷闷放下了小银匙,宫人伺候着用手帕擦了手,颇淡地说:“也不过如此。”
太皇太后却说很好,她拉过摇光的手,温声说:“好孩子,难为你费心思。赶早儿起来到这会子,只怕是还没好好进些东西吧?”她又对芳春道:“我今儿早膳有一品鸡丝粥,那枣泥山药糕甜而不腻,最是好吃。昨儿姑娘说那一碗酪好,今儿我叫留着了。你领她去歇一歇。”
皇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掂量了会子。却见芳春道了是,领着摇光却行退出了暖阁。太皇太后这才瞅了他一眼,拣了颗奶乌它,慢慢含着吃尽了,这才道:“只是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皇帝用不着这般草木皆兵,倒显得天子没有容人的气量。”
皇帝垂首应了,顺手捻过一粒吃,闷闷道:“孙儿也只是照规矩办事,她阿玛是不安分的,难免一家子里不这样。”
太皇太后挑眉,斜斜瞧了皇帝一眼,沉吟着道:“是不是罪臣之后,我之所以答允她玛玛,准她进宫来,不仅仅是为着故旧的情分,更是为了往后有话堵住悠悠众口,不教别人说咱们皇家糊涂又无情。我慈宁宫看的明白的事情,养心殿不会看不明白。皇帝你说,是也不是?”
听了这话,皇帝霍然抬起头来,年迈的老祖母目光澄明,到底是经历了三朝的人,瞧的东西多了,也有旁人没有的沉静。皇帝很快回转过来,徐徐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明白了。”
京城里雪下得大,人也懒怠走动。小端亲王慢悠悠从他额捏的房中晃出来,搓着手看了看天色,耷下脸骂了一句:“还下雪呢!”
老端亲王前几日没了,端亲王这个衔儿是响当当的铁帽子,世袭罔替,太福金膝下统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可惜这宝贝儿子不太让人如意。
前头哭声震山岳,孝棚里穿着元青衣裳白麻布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孝棚里的四角火炉边儿上聊闲篇,小端亲王抄手摆了过去,那起子人见了他便摆出一副哀戚透了的神色,仿佛死了爹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人多味儿杂,瓜子儿的焦味、丧服闷出来的浊臭味,大老爷们靴子里的脚臭味,女人家的脂粉气,扰扰攘攘混在在一起,兜闷了他一脸。他眼神木木地望向灵堂,觉得这世界乱透了。
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