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一天:月亮
【七二】
那个时候我父母还没去世,我们四个人坐在我爸的车里。我爸一边开车,一边问我舅舅大学的生活,舅舅应着,妈妈在副驾驶座上轻笑。我有点记不起他们的脸了,只记得那个时候我很开心,连看公路两边光秃秃的山都觉得是美的。
“还有多久呀!”我抱怨着看向窗外。
“快到了,再去接一下你小姨和小姨夫就好了。”妈妈说。
“小姨夫?我要有小姨夫啦!”我立刻去抱副驾驶座的头枕,努力往前凑,“哪里来的小姨夫呀?帅不帅?”
“等下就见着啦!”我妈说,挠了挠我的下巴。
“小可这么小就知道帅不帅了?”舅舅坐在后排的另一边,看着我笑。那个时候我最喜欢舅舅了,他就像大哥哥一样,见到我会双手抄进我的腋下,把我托举起来。那时候他还在上学,穿着卫衣球鞋,身后的同学百无聊赖地玩着篮球,问他:“这是你妹妹啊?”
“我外甥女。”舅舅说,抱着我转圈圈,“要是我女儿就好咯!”
“耶!”我飞在空中,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耶!”舅舅的动作慢下来,把我放到地上,“报告小可机长,飞机平稳落地。”他朝我敬礼。我歪头看着他,有样学样,也举起手敬礼。他身后的同学对着我们看了又看,好奇地蹲到舅舅后面。“太萌了,”他同学说,“借我抱走玩两天。”
“不给,我们回家了。”他立刻挡住了他同学,拉着我的手,“走,舅舅带你回家。”
“我当然知道!”我大声说,“舅舅最帅!”
一时间车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爸立刻化身主持人:“那谁最美呢?”
“当然是妈妈!”我继续大声说。
“那你爸爸是什么?”我妈回过头来看向我,目光温柔。
“爸爸……爸爸……是最有钱的人!”
“好!”爸爸说,“爸爸以后也会继续有钱。”
“你啊,少给孩子灌输这种观念……”妈妈小声地念叨起爸爸来。
我左耳进右耳出,眼看着就要下高速,立刻蹦起来:“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我看看,你给阿南打电话。”我爸说。
“小可,木头人!不许动哦,等下车了再玩。”我妈说。
我立刻坐回位置,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爸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正靠着舅舅,小姨妈漂亮的花裙子映入眼帘。
“看来是我把小可吵醒了。”小姨妈说。
“小姨妈!”我立刻冲上去亲了她的脸颊一口,“小姨妈今天的裙子好漂亮!”
“小可嘴真甜。”小姨妈看向副驾驶位上的妈妈,“你真会教。”
“她是天生的,”我妈说,“你们四个人挤后排不方便吧?小可,你到前排来,坐妈妈腿上。”
“哦。”我乖乖地准备下车,舅舅却从旁边抱住了我的腰。
“小可坐我腿上就行,不用那么麻烦。”舅舅话音刚落,车门又被打开了,小姨夫看向车里的我们,笑着招手打了个招呼。
“小姨夫?!”我眨眨眼睛。
“他还不是呢!”小姨妈脸红了,却飞快地侧身朝我们的方向挤。我被舅舅抱到腿上,小姨夫关上车门,朝着坐回驾驶位上的我爸礼貌微笑:“谢谢哥。”
我盯着他看:“小姨夫也好帅哦。”
“小可!”小姨妈嗔怒。
“说明司家的女人眼光好呗,”我爸看向我妈,“你说是吧?”
我妈笑了声,透过后视镜看向我们这边:“现在就差你了,虹飞。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
“这事还早呢。”舅舅在我身后说。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有风吹过头顶,又热又痒。
于是车里人又笑,调侃起舅舅来。说他当年刚上学就收到情书,带拼音的,牛皮纸的,夹着饼干的,有香精味的。“你舅舅那个时候就把人小姑娘的情书都扔了,饼干和糖倒是都带回来给我们姐妹分。”我妈笑了,“是吧,南南?”
我小姨妈哼笑了一声没回答,她旁边的小姨夫倒是聊起自己来:“没想到弟弟这么牛,我当年也收到过几封情书,有些连名字都写错了,我去问,才知道人家是寄错了学校!”
于是大家又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觉得有点难受,痒痒的。好热,舅舅身上怎么黏糊糊的,尤其是大腿的地方,老感觉后面被肉团团抵着,好想上厕所。
“妈妈,”我说,“我想上厕所。”
我妈没看这边:“快到了,再坚持一下,还有半小时。”
“我感觉我要尿出来了。”我别扭地抬起屁股,却被舅舅抱着腰按下来。
“危险,”舅舅说,“马上到了,再等等。要不闭眼睡会?”
我还想动,但他扣得太紧,我动不了,只能忍着。
“很快就好了。”舅舅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实在难受,下车就往厕所狂奔,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舅舅也刚好从隔壁出来。
“都怪你,搞得舅舅也想上厕所了。”他的手指做钩,在我鼻头轻轻刮了一下,“看我怎么惩罚你。”
“呀!”我以为他要和我玩,于是一溜烟跑走了,许久不见他追过来。
我以为他不会追过来了。
时隔三年,我在外婆家过暑假的平常一天,舅舅忽然回来。他还给我带了礼物,是一台望远镜。
“我记得小可最喜欢星座了,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看星星吧。”他说,把望远镜递给我。
“舅舅送了礼物你还不赶紧收起来,”外婆叮嘱我,“收好就下来擦桌子洗碗,活干得乱七八糟,整天只知道玩。”
“我来吧。”舅舅说,“小可才几岁,怎么什么活都给她干呢?”
“她年轻,正是她干活的时候,司燕这么大的时候——”
“妈——”舅舅的声音很大,我上楼梯的时候都听到了,“我来吧。别让孩子干活。”
我把望远镜抱进阁楼里,然后立刻下楼去。在外婆家我一刻也不能停,早上起床就要给外公外婆做饭,然后开始打扫卫生,四层楼都要扫一遍,如果外婆摸到了灰,就会不满意地反复看自己的手指,细数我妈以前做卫生的表现,一直说到村里有男人追她追到家里来,她死活不答应,要去上学。
“女孩子上什么学啊,人家彩礼给三十万呢,”她说,“那么多钱,够娶好几个儿媳妇了。”于是她又掰着指头细数,说我妈是多么赔本,家里当年差点拿不出钱供我舅舅读高中。
“我爸也很有钱啊!”我忍不住说。
“你爸?他一分钱都没给过我们,光充个面子有什么用?”外婆说,“明明是个孤儿,不知道多孝敬孝敬我们。还好死不死,留下一个你。”她瞪我一眼,“还不赶紧干活?再不干完中午了。”
中午外公会回来吃饭,午饭他吃得草率,吃完就去村头找人打麻将。晚饭则会从容很多,他还要喝点小酒,回忆当年,指点江山。每顿饭的饭后还要喂猪喂鸡。
“至少你不用挑粪种田,现在条件可比当年好得多了。”外婆冷笑,“这么不会干活,都是你妈宠的。现在没人宠你了,你要学会干活。”
我学了,但一直学不好。第一次洗碗的时候,我失手打碎了一个,那天中午被饿了一顿,靠着墙罚站。
外婆歪着头看我,眼里流露出心疼,嘴上却嘟哝着:“这样你才记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