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风波又起
垛干草,常年不见日光,又潮又霉,散发出股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想起去年,也是这样的季节,他带着陆孝在牢里面见了裴兆华最后一面,那时的自己,还是风光无限、洋洋得意的督厂厂公,而今自己也被关进这监牢,又比那时的卫国公好几分?
温衾惨然一笑,想起自己那不被世人知晓的身世,又更添些许颓然。
他不知此番入狱所为何事,但也猜了大概。应是康氏发觉了什么,开始反击。
这样才有趣,不是么?
“来人!”温衾端的正,嗓音虽尖细,却并不刺耳。他做厂公这十几年,气场却与旁的太监不同,且名声在外,谁见了不畏惧其的威严。
一个狱卒走过来,脸上带着讨好,客气道:“厂公大人有何指教?”
温衾了然,牢里狱卒惯会捧高踩低,对自己这般态度,就说明未有确凿证据治罪,恐是康子儒私下授意,要下下自己的脸面。
“呵,指教倒不敢,只是不知咱家所犯何事,竟还劳烦刑部如此兴师动众?”温衾的语气更加严厉,那当差的本就听过温衾阎罗王的外号,如今见了真人如此可怖,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小的不过是个看牢房的,大人们的事哪敢刺探。厂公大人稍安勿躁,兴许只是误会,误会……”那卒子打着哈哈,估计是不想得罪人,又不敢违背上面的命令,只得囫囵骗过去。
温衾不吃这套,厉声喝道:“混账!既无圣上命令,汝等何敢将吾关押在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去,将你们管事的叫来,咱家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么大的胆量,咱家可是陛下钦点的督厂厂公温衾!”
闻声赶来的兰无棱快步走到温衾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边挥手让那人退下。
“温大人,有人上奏说您与一桩官员的意外横死有关,吾等不过是奉了圣上的旨意,请您到刑部来配合调查,您瞧这环境,招待不周,您老多担待。”一番话嘲讽满满,像是认定了这回温衾翻不了身。
原来是这事儿,温衾心中有数,看向兰无棱的眼神也赤裸起来。
“兰大人,咱家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既是意外横死,怎会是人为?定是上书之人心存歹念,冤枉了咱家,您可要还咱家清白啊。”
二皇子的案子是他办的,他本是康家一派,但高子佳的证据如板上钉钉,除非他有意包庇,不然绝不可能让此案牵扯之人毫发无损地走出刑部。
但案子一旦定性,也意味着他与康氏的关系就此结束。温衾料定了兰无棱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就算他铁了心要站在康氏阵营,他手下的阉党派也会立刻反水,将他包庇罪犯之事捅出来,到时候治他个欺君之罪,一样也是要剪除这个康氏党羽的。
此事之后,康子儒果然处处不给他好脸色,明里暗里地给他穿小鞋下绊子,苦不堪言,也叫兰无棱恨毒了温衾。
“呵,温衾,你我本无冤无仇,你与康氏的仇恨自有你们去解决,你将我拉入这趟浑水,那我也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兰无棱隔着木栏杆凑过去,恶狠狠地盯着温衾,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不叫我有好日子过,那你也自然别想好好地走出这地牢!”
“兰大人,康氏将你踢出党羽,你倒还巴巴地上赶着讨好,真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日见不到主人就浑身难受得紧啊!”温衾一脸淡然,甚至还嘲讽了两句,气得兰无棱破口大骂。
“温衾!你这阉人,祸乱朝政、魅惑君主!本官若将你剪除,此乃大酉幸事,陛下定会赏赐于我,而你,必将受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呵,哈哈哈哈哈……”温衾忍不住笑出声,他半眯着凤眼瞧着面前这个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爽利,果然我合该是天生的坏种,听别人如此咒骂,心中竟还觉得几分舒爽。
“你笑什么?此番你以为还有陛下的庇护?证据确凿,你已是死路一条了!”兰无棱不明白,温衾已入死局,怎的还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
“死路一条又如何?既然敢坐在这个位置,咱家自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倒是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咱家死了就可安稳度日了吧?”温衾敛起笑,转身不再言语,坐在勉强还有些干燥的长凳上闭目养神。
兰无棱又站了半晌,自觉无趣,也离开了。
温衾料定康子儒不可能私自处置了自己,毕竟督厂与六部相同,都直属于陛下监管。虽他是太监之身,不得有品级,但若论起来,康子儒和他也不过是平起平坐罢了。
若康子儒不经陛下应允就杀了温衾,想来他定是乌纱帽不想要了。
也许是兰无棱的私心又或许是康子儒的默许,温衾在地牢关了三日,还被用了刑。
不过他们也知道不能被陛下发现,因此用的也都是些不会留下印迹的。每每温衾被折磨得半死,兰无棱都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倒要瞧瞧这阉人能撑到几时几刻。
昨日温衾受水刑去了半条命,今日一早又被拖出牢房,小臂粗的铁链将他拴在木凳上,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咳咳……”硬撑着睁开眼,不出意外,又是兰无棱这厮。
“哼,昨日不是说要弄死咱家?今日怎的,兰大人追到阴曹地府来了?”有气无力,说几个字便要喘息一口,但温衾嘴上仍是不饶人。
“本官倒要看看,你这阉人的骨头究竟有多硬?”兰无棱挥挥手,两个狱卒拿了一套竹板走过来。
“这套刑具本官还未曾见过有人撑得过。”那两个人往温衾身上套,兰无棱围着温衾走一圈,邪笑着解释给他听,“此物名为‘竹书’,由数根竹片编织而成,因形似竹简而得名,将这一卷竹书围绕在你胸腹之上,只要这么轻轻一用力——”
说着,他从狱卒手上接过那竹书的绳索,甫一用力,那套在温衾身上的竹板,一片一片挨着,挤挤攘攘,无限收缩,不给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狠狠地碾压着温衾胸腔里的每一寸骨肉。
“唔……咳……”绵密的疼痛箍的温衾透不过气,五腹六脏被紧束着,找不到任何可逃离的缝隙,温衾睚眦尽裂,喉头滚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呵……”竹书松开片刻,温衾喉头灌入冷风,破风箱似的唿哨,满嘴的铁锈味儿让他作呕,清了清嗓子,轻蔑道:“兰大人可要悠着些,咱家本就是阉人,身子骨自是不能与您相提并论,若您稍有不慎,我没了不要紧,恐怕您也是死路一条了。”
“我看你能撑到何时?”兰无棱手上一紧,又要去拉那竹书的绳索,却听见地牢外面由远及近响起一声怒喝。
“住手!”
冷汗顺着温衾额前的碎发流进眼角,他眯着眼,努力抬头看去。
一袭玄色飞鱼服,发冠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急行至温衾面前,紧蹙的眉头下是交织着心痛和自责的黑眸。
陆孝抽刀毫不犹豫地砍断锁链,三两下扯掉那竹书,抱起温衾的动作却异常小心翼翼。
“义父恕罪,是孩儿来迟了。”
温衾点点头,本想说无妨,可一张嘴却又呕出一口血,再次昏死过去。
陆孝平时鲜少穿飞鱼服,一来他基本不与皇帝见面,二来,官服厚重层叠,不利于做事。
这样梳洗打扮一番,自是比寻常时候更加英俊硬朗,玄色的衣袍宽大严肃,衬得他又多了几分禁忌和情色。
温衾醒来便见到这样的陆孝,是他不曾瞧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似乎要从胸腔里剖出一条路来,想硬撑着坐起,身上的疼痛如藤蔓紧紧缠绕,又痛苦地躺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