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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月 第76节

 

江泠月开了门,又回身看他,她很累,所以声音很轻:“做也做了,希望孟总早日给出《伶人》的报价,这样,我今晚也不算白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没应,转身往外走,关门的一瞬间,她听见孟舒淮喊她的名字。

她进了电梯,按下关门键。

孟舒淮打开门,电梯门缓缓合上。

看到他追出来的那瞬间,江泠月拼命让自己向上看,她不想让眼泪往下流,却又被电梯灯光晃了眼,酸胀艰涩,难以抑制。

他们就在这样触手可及的距离中分离,她随电梯往下走,他留在原地。

她想她这一生都会讨厌“触手可及”这个词,无数次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的词。

她这一路为这渺茫的希望走得太辛苦,骤然回头望,一厢情愿是她,慷慨主动是她,苦苦支撑是她,爱他胜过爱自己也是她。

他很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用命爱过的人,但爱他很累,她想停下了。

那条真丝睡裙骤然从孟舒淮的手中滑落,像她远走的身影,伸手抓不住。

过往那些亲密的瞬间像老电影在他眼前一幕幕闪回,他还来不及听清她的声音,还来不及记住她的笑颜,她就在逐渐响起的片尾曲中越走越远。

城市的街灯飞快向后退去,黑夜包围了整个世界,让追赶的人迷失了方向。

他靠边停车,按下车窗,让冷风灌入,试图让自己清醒。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这一夜太不理智,也太没风度,根本不像是他自己。

可那些情绪太过尖锐,像是血肉要生生分离,撕扯的疼痛让他难以控制自己。

现在想要问问她疼不疼,有没有哪里弄伤她,却又后知后觉,自己就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他出神望着后视镜中空旷寂寥的午夜大道,一如他荡然一空的心。

黑夜沉寂,那些鼓噪的声音如浮尘缓慢下落,纷繁的情绪也在漫长的黑暗中趋于平静。这种趋近于死亡的平静,是他多年如一日的生活常态,他早应该习惯。

周姨回来将主卧重新收拾了一遍,他已经不能在这个房间找到任何一点她存在过的痕迹,他的生活好像回到了既定的轨道,又要日复一日规律地运行。

在这漫长而又孤独的岁月里,他对生活常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认为自己是这浮华世界里尽职尽责的npc,从出生起就被一串固定的代码写完了一生。

他的存在是为了让孟家恢复秩序,他需要像齿轮一样不停运转,严格遵循机械的原理转到最高处,让远扬集团这艘大船能平稳安全地在海上航行。

剧院那一晚的初见本是偶然,但后来想想,也好像是注定。

他体内的运行程序让他在那个固定的时间,出现在那个固定的地点,看到那个固定的人。

也许程序的设定可以控制他的思维和言行,但却无法控制那双会流泪的眼睛,无法控制那个装满热爱朝他奔来的人。

他的人生程序开始在一种名为“爱”的病毒入侵之下报错,他的身心都因这种病毒入侵而紧绷。

他无法适应这样的入侵,所以他的大脑程序为他植入了一个名为“包养”的修复补丁。

他开始以“包养”的方式兼容入侵的病毒,却又用“恋爱”的名义巧妙伪装,以此躲过病毒自我保护程序的反击。

他长时间沉浸在自己亲手伪装的“恋爱”程序里,认为这样的程序不会干扰到他人生程序的正常运行。

可在偶然的时机之下,他开始间歇性地跳脱出原有的程序设定,逐渐察觉出入侵他人生程序的“爱”的真相。

“爱”从来不是病毒,也不是任何一种程序,它早早存在于他的身体,只为等待一个固定的人为他开启。

她说:“水是你,月是我,我们是天生一对啊孟舒淮。”

他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程序之外的自我意识,逐渐觉知“爱”的真正奥义,他开始为爱疯狂生长出血肉,快速脱离npc的身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因为有爱,他才完整。

因为有她,他才懂爱。

但黑夜漫长,他的爱如今去了哪里?

地板上的烟灰已悄然堆积,指尖传来灼烫的痛感,这一瞬间的刺痛像是在提醒他——

这一切不都是他想要的吗?

分手是这恋爱程序的唯一结局,至少,在那个除夕夜之前,他没有想过第二种可能。

他想,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除夕夜。

宁静悠然的碧水边,灿烂盛放的烟花里,她的眼眸印着天边绚烂的光影,那一声烟花响彻天际,他在嘈杂声中听见她说:“我也爱你”。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这一生都无法将分手二字说出口,也后知后觉自己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操控,他明明拥有强大的掌控力,明明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这一次不可以换他也朝她奔去?

他开始为爱寻找第二种可能性,在短暂的半个多月时间里,他辗转于利雅得、墨尔本和之间,父亲想要什么他都满足,姐姐的所有问题都由他解决。

他是这个程序世界里最优秀的npc,他所付出的努力,不过是想要一份爱的奖赏而已。

但为什么万事万物都在快速脱离原本的设定?为什么不肯给他爱的奖励?为什么她要跟他说分手?

他不知道该如何释怀,更无法忘记最后与她对视的那一眼。

那一瞬间,她一定很失望吧?竟然爱过他这样一个人。

他向后靠,眼睫微颤,在持续的痛觉中闭眼。

黑暗将他重重包围,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开始翻涌,他仿佛回到小时候,噩梦开始的时候。

幼时懵懂的他,也曾满怀热爱。

他爱自己的祖父母,爱自己的爸妈,爱自己的姐姐,爱家里的花花草草。

他认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直到他将那块月饼放进姐姐手心,姐姐没有拿稳,月饼落地,姐姐遭来祖母一顿责骂。

他不过是帮着姐姐说了两句话,祖母却骂姐姐居心叵测,心术不正,试图教坏他。

他觉得可笑,姐姐对他那么好,怎么可能故意教坏他?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拼命为姐姐解释,希望祖母理解,也希望祖母明白,他和姐姐相处融洽,关系很好,姐姐也对他很好。

但他所认为的努力变成了打在姐姐身上的鞭子,他多说一句话,姐姐就多挨一次打。

姐姐在痛,姐姐在哭,姐姐在向他求助,他发了疯一般推开祖母,试图制止这样无理的打骂,试图帮姐姐扛下那无情的鞭子,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姐姐,不让她受伤。

但他拼了命的反抗,只为姐姐换来一次又一次的禁闭。

他无法想象姐姐在兰园那个昏暗的小房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能接受姐姐逐渐的疏远与嫌恶的警告。

他明明是为了姐姐好,为什么姐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为什么姐姐会对他恶语相向?为什么姐姐要推他?为什么姐姐会恨他?

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光影变幻,岁月悠长,爱在冰冷的环境中冻结,他开始觉察到矛盾的根源,姐姐痛苦的根源。

是他,都是因为他。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该出生在孟家,不该成为孟舒澜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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