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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什么?”赵捷原本稍感轻松的心情因他这句话而重新变得悲戚。

“我眼神不好啦,你坐得离我近一点。”

赵捷依言把椅子往床边挪了一些。老齐仔细瞧了他一会儿,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调侃道:“你可是年轻人啊,怎么连你都长了白头发?”

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自己稍长的头发向后拢了一把:“年轻?你说的是二十年前吧?我如今已到不惑之年了。”

老齐眯起眼:“看来我实在是活了太久。”

“你已经活了九十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你现在的岁数。”赵捷对上他的视线:“毕竟杜誉走的时候才四十多岁。”

“算起来你师叔虽然年龄比我小了不少,受罪的时间却不比我短。”老齐叹气道:“我也只能这样开导你几句。两年了,你看开些吧。离开不一定是件坏事,按他最后那般状况,活着也是难受。”

“我明白,我有些不太适应而已。”赵捷点头:“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头脑迷糊,以为他还在。几秒之后清醒了,发现家里安静得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齐盯着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我亲生的儿子孙子都没像你这样让我操心。你该怎么办呀?”

问赵捷,也是问他自己。

“是我的错。你身体不好,还是多放宽心吧。”赵捷的话里带了哭腔。见老齐咳嗽了两声,他赶忙为对方拿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

老齐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我不要紧。我认识的人死了的比活着的多,我马上就能去见他们了,这是团圆,是我的福气。”

一周之后,赵捷收到了老齐的丧讯。他怔怔地坐在家里,恍惚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老齐对他的担心:

人世间已经没有知我心意的人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他对京剧艺术近乎痴迷的热爱、他对杜誉长久而深刻的感情,都被他在心里落了锁。赵毅和李淑茵都知道,但是从未懂过,至于其他人,更是连知晓都不曾。于是从此唯有他自己一人能解其中滋味,天知地知。

可我还要活着,我必须要活着。

他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很多年后已经老去的赵捷回忆起那段日子,总会在心底感谢当年的自己。他知道时间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许多本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会被抹平,到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倒影和伤感的余悲。彼时他在家里消沉了几个月,便逼着自己顶着无以言说的苦痛开始整理前人留下的东西。

从师祖、师父再到杜师叔,他把家里存着的他们的遗物全部翻了一遍,连带着杜誉平素对他的教导一同编纂进了书里,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累出了颈椎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书稿寄给了与省京剧院有合作关系的出版社,赵捷来回改了几遍。林绩记得那本书,是临东省戏曲学院的教材之一。

又是一个夏夜,赵捷拿着样书站在自家阳台上翻看,偶尔仰头活动一下酸痛的脖颈,发现小区楼前不知何时新种了一片草地,孩童在一旁打闹玩耍,有萤火虫上下纷飞。

人间无数草为萤。

他转身看了一眼日历:已经是2005年6月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庄子》

人间无数草为萤。张元干《浣溪沙》

赵捷惶然地走回卧室,浑浑噩噩地坐在书桌前,伸手打开了台灯。

他在平素大部分时间里为了方便,不论整理材料还是写东西都在另一间屋,因而桌面上只有几张零散的手稿以及他和杜誉唯一一张合影。

照片是十余年前杜誉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拍的。赵捷盯着相片上的人愣神了一会儿,开始喃喃自语。

这是杜誉过世后他第一次在家里自说自话,宛如杜誉仍然坐在他对面笑着与他对望:“你说让我忘了你,好好生活,可我没本事,想尽了办法也做不到。”

没人回应他,照片把时间从那一刻抽取出来,由此定格。

他把样书放到桌子上:“我第一回做编书的工作,不熟悉的地方有很多,对我来说非常难。我愚钝,好在宋师兄帮了我不少。我总会想起你,想着你是多么聪明又执着的一个人,惯会举一反三,走一步恨不得往前想十步。倘若你在,肯定能找出许多解决问题的法子。”

他拿起相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一天停止想你,我写书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你的唱腔和你在台上的模样。你的唱念做打既准确又不死板,你往里面注入了真感情。论起艺术,你在我心里是最完美的。”

“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我知道一旦出了这个家门,我必须打起精神,要体面、要乐观、要清醒,绝不能蹉跎岁月。没有人希望看到我这副懦弱不堪的样子,他们需要的是能独当一面的成熟演员、温厚热心的亲朋同事,唯独不需要这样无能的我。”

“给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我最近回省京剧院的时候遇见咱们那些老熟人,都说我这两年老得太快。你看,我长白头发了。”

“你别嫌我迂腐。京剧这行现在确实不好干,很多戏曲学院的学生一毕业就转行。但是对我来说,我的心思和二十多年前相比一点儿都没变。大概我就是这样一个幼稚又不懂变通的人吧。做人做成我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理想化,真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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