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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难过。”杜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劝慰。

“师叔,你别担心,我不难过。”赵捷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咱俩生死都在一块儿,我高兴着呢。”

只是口是心非,再明显不过:他怎能不悲、怎能不痛?

二十多年过去,谈起和杜誉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林绩问他:“师父,您当时在想什么?有考虑过他过世之后的事吗?”

赵捷摇头否认:“我看不到什么以后。即便他离开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但对我的打击也实在巨大。”

年过花甲的老人说着又要忍不住流泪:“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作者有话说: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庄子·田子方》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孟子·万章下》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诗经·黄鸟》

林绩知道,赵捷此刻所说俱是真心话,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老人接过自家徒弟递过来的纸巾,把眼泪擦净:“我这一辈子,其实运气一直不错。”

此话让林绩感到惊讶。

“我遇到过好人,他们给了我极大的力量,让我为人不至于心性凉薄,处事不至于猜疑犹豫、瞻前顾后。”赵捷笑了,几分无奈自嘲,又有几分追忆:“即便得而复失,如今想来,我也不该有怨言。”

2001年,年初过完春节,杜誉又回到了医院。

家、病房、省京剧院,这样三点一线的日子赵捷已经过了整整十年。琐碎的生活把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熬得稳重而内敛。

他在家里做好了饭,提着给杜誉送了过去。

“你别总在这里守着我。”正值早春,微风拂面,杜誉半躺在病床上:“一年之计在于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看得出来,他想尽力显得自己此刻的病情没那么严重,然而有气无力的话语出卖了他。

赵捷并未回应,而是专心地把饭盒里热腾腾的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食物的香气盖过了消毒水与药物的味道。

杜誉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沉沉叹了口气。

生病治病痛苦吗?这是肯定的。有时候杜誉甚至会想,要不是因为身边有个念着他在乎他的赵捷,他说不定早就一死了之,免得受此折磨。

他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早就不是为了自己。

“这个豆腐是我妈做的,你尝尝。”赵捷把饭菜摆到他面前:“她退休了,在家里就喜欢试着做些新菜品。”

“替我说声谢谢。”杜誉用筷子夹了一口:“很好吃,清淡却不寡淡。嫂子的手艺一如既往。”

见他吃得香,赵捷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多吃一点,我出去一趟。”

杜誉才注意到门口的柜子上还有一个饭盒,不禁疑惑:“怎么了?”

“老齐也住院了,就在你楼下。”赵捷并未对他隐瞒,毕竟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人年纪大了,总是毛病不断。你别太担心。”

“你下午放心去上班吧,我不要紧。”杜誉摆了摆手:“先前他隔三差五就到我这里来一趟,这回换我去看看他。”

杜誉到的时候只有老齐一人躺在床上。过了休息时间,后者的家人们都去各自的工作单位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灿烂而温暖。

老人并未睡觉,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听见响动,他转头看去,正对上杜誉一双带笑的眼睛。

“你快躺好。”见老齐要起身,杜誉赶忙阻拦。

“小赵告诉你的?”老齐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誉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

“你还是到靠窗这边来吧。”老齐无奈地指了指自己一侧的耳朵:“不中用啦,听不清你说话。”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杜誉起身缓步走了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在岁月的磋磨中,他早已习惯了尽力把喜怒哀乐悉数掩盖起来:“我算是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老齐笑道:“可别让小赵听见,否则他又要难受。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他还年轻。”杜誉笑不出来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他。”

活了九十多年的老人轻轻摇了摇手。

疾病的折磨使他日渐消瘦,一双手像陈年的木头一样干枯,手背爬满了皱纹。

这双手曾经刚劲有力、灵巧非常,端端正正地执着弦子,在满座高朋中酣畅淋漓地演奏,时而低回婉约,时而鼓角争鸣。

可如今,彼时台下的看客们不知去向,台上的人一个已经埋进土里近三十年,另一个缠绵病榻、憔悴不已。

杜誉盯着他,恍惚间想起数十年前跟在周荣璋身边的日子。

那时杜誉还小,无论是师父还是老齐,在他眼里都显得很高大,就像永远不会倒下一般坚毅可靠,自己只需活在他们的庇护下就能安然无恙。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狭隘的人。”杜誉的语气一如往常:“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但我当年不懂,总觉得眼前就是一切,是过去也是未来。”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你总该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什么叫沧海桑田。”老齐说:“小杜,别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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