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
今晚大家舟车劳顿,被主人安排先休息。她们俩也是,决定早点洗漱了睡觉。
于是,就又到了她帮方知雨做决定的时间:“你先洗,我后来。”她跟方知雨说。
对这个安排方知雨没有任何异议,很快便卸妆、洗澡。出来的时候穿着睡裤和短袖衫,短发有些没吹干。跟吉霄想象中她跳王菲那支舞的装扮,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吉霄看着她,但又不敢看得太久。移开目光让方知雨先睡下,说明天才是重头戏,今晚你可要好好睡。
方知雨点点头,钻进被窝便背朝向她。躺了一阵,又爬起来摸出什么仰头吞下。吉霄看见了,却也假装没看见。
等方知雨再次睡下,吉霄帮她关灯,隻留下自己床侧的一盏。
进浴室。十几分钟后,吉霄利落地洗完澡。一边开吹风,一边抹尽镜子上的雾气,看看镜中人。
站在玻璃倒影中的那个自己,吉霄觉得没人会喜欢。觉得她的灵魂内核像一件旧毛衣,又脏又难闻,随处是破洞。至于她花了很多功夫精心维持的这副皮囊,时而太瘦,时而太胖,时而不够凹凸有致……总有缺点。哪个表情做得不够好,哪句话没琢磨得很到位,哪个人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去对待……都会令她烦恼。爱和尊重都很昂贵,不成功、不美丽,她便没资格获得。得过且过?她可没勇气活成那样。
真实的她很贫瘠,很胆怯。有时候既冷漠又肤浅,令她想到自己就作呕。所以她一直想成为另一个人,化作另一幅样子,用另一个名字。只有在遮掩下,她才敢渴求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烟雨得到新花名的时候她就体会到了,那种因为隔离开自我而得以畅快呼吸的感受。只要成为“及时雨”,她便可以成为某个在别人眼中行事极为妥帖的陌生人。感觉太舒适了,以至于后来去白夜,她依然用了假名字。不打算跟在公司混淆,所以是“时雨”。
工作有工作的场域,情场有情场的阵地。两套躯壳都被她打磨得很光鲜,就是都跟自己无关——
跟此刻镜中这个名为“吉霄”的女人。
她观察着,厌烦着,畏惧着,最终不再看镜子。换上睡裙,出来确定方知雨仍背朝着她,才迅速地爬上床、关灯。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就那么朝着窗,朝着有方知雨的方向。直到听见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
确认对方已经完全睡着,吉霄拿出手机,躲进被窝登录她用来做笔记的另一个app。
打开一栏名为“猫的研究”的标签,里面保存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感慨——
都与方知雨有关。
而今天晚上,当然值得被浓墨重彩地记下,但又只需要极其简短的一句:
“2019年4月4日……我跟她,睡同一个房间。”
春茶早上六点开采,吉霄不到五点起。洗漱后她把长发扎成马尾,绾起来,再给自己化了一个跟素颜差别不大的淡妆。
今日除了看采茶,还要看製茶。因此香水不能抹。这趟旅行的洗浴用品、护肤品和化妆品,吉霄都特意带了无味的。
一切整理妥当,再把床铺收理得如同没人睡过一般,吉霄才叫方知雨起床。方知雨洗漱,她便出门到厨房去,准备些简单的早餐。
吃完东西去茶田,到的时候差几分钟六点。采茶女们陆续来了,都戴着遮阳帽,竹篓系腰间。大家在说笑中散开作业。空气里茶香在开采后愈加明显。
跟女人们聊天。她们中有姐姐、有阿姨。有的来自本地,有的来自江苏,江西,安徽……
方知雨找到了同乡,一边聊天,一边开启录音,时不时在备忘录里记下些什么,一副学以致用、消化得很好的样子。
再听她跟别人的谈话。采茶的阿姨说,小姑娘是第一次来杭州吗?她答不是,以前来过的。
“那都去了哪玩?”阿姨一边采茶一边不入心地问,“雷峰塔?灵隐寺?河坊街?”
“都没去过。”
“不是吧。西湖总看过的?”
“坐车的时候远远经过,望见了断桥。但要说去湖边散散步那样的……也没有。”
方知雨跟人感慨杭州太大。来这里之前,她最想想看的其实就是西湖产区的茶田。但上次真正来到,茶田没看成,连西湖都没去。
离西湖最近的时候,当地人跟她说你往前再走几十米,穿过树林就是湖边。她却最终没走过去,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浓密的树荫,想象不出几十米外会是怎样开阔的湖景。
吉霄在旁听着,想起方知雨昨天在车上讲过,以前来杭州不是为了旅行。
那是为了什么?
她好歹分得清公与私,没在这时候问出口。
等天亮得正了,吉霄掏出一路背来的手持摄像机打开。
见她开拍,方知雨也不再继续同人聊天,专程过来学习,一脸的向往和新奇。
吉霄忍不住教起她来,怎么开机,怎么取景,怎么拍摄……又说这款操作其实很傻瓜式,上手简单,你试试。
方知雨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
然后,她就按吉霄说的那样试着操作,第一次不是假想,而是真实地把手中的镜头对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