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
等伤心过去,等天晴。方知雨把妈妈抱出房间,抱到轮椅上,像抱一个孩子。推着她出门,停在院落里晒晒太阳,对着田野、青山,小桥、流水。跟她说天气好的时候,这个看了几百遍的乡里头,居然也能这么美。你不觉得吗?
说笑完又装可怜,问妈妈:
方丽春,你真舍得丢下我?
方丽春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眨动眼皮。
眨了很多下,告诉她:“怕苦了你。”
那你就更要活下去了,方知雨跟她说,因为你活着,我才感觉甜。
那之后,方丽春不再提死的事情。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活得尊严全无,仍在活着。她活着,方知雨就在云雾中落定下来。打工,存钱,种茶,卖茶。
最期待就是每年落春雨时刻,因为这说明茶快好了。一年就追这十几日不分晴雨的昼夜,累也开心。常常是这段时间,她会把妈妈托付给村里乡邻,因为卖茶上县城去。忙完后才终于有心情、有余暇去网吧看看电影……
是啊。她那在云雾中度过的人生,怎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吉霄说的那样,她懂茶。
唯独头几年正青春,她把自己消耗在恨里。但无常初降之时,人总是很难接受。
如果那时她就有时间记录表,把那些日常都记录下来,一定也能捕捉到许多生动鲜活的片刻。比如方丽春确诊后没多久,她捡了一隻野猫回家,给它取名为“好运来”。闲来给它洗干净,一身漂亮的橘色。
方丽春也很喜欢好运来,对它很宠溺,好像养好它时运就真能运转。
人会迷信,其实就是在低谷时为自己找点指望。没有迷信,好像连最后一点缝隙都关上了。方知雨一边这么自我劝解,一边抚摸小猫,跟它说快让我多喊几声,好运来!
比如后来,有条件用上了机器。把茶卖给常客,对方说还是你亲手炒的味道好。那当然了,她也知道,因为后来就连教她的老师傅都说,小姑娘厉害了,能出师了。但怎么办呢,需要更多钱、更高的产量,她肯定更愿意选机器。
比如一日辛劳后回到家。推门进去,先看到中堂、对联。然后是古钟,花瓶,镜子。转弯进卧室,就见好运来眯着眼在方丽春床下蜷着。正好一阵自然光洒在妈妈和猫身上。柔和到仿佛是在跟她说,看吧。即使是在云雾中,你也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
或许她这个人是不受时运偏爱,没有福分去及时行乐,无缘感受那些肉体和物质带来的欲望满足,不知道什么是近乎刺激的快感欢愉,和顷刻消失的纸醉金迷。
但是,在不幸的身旁,她也曾努力拾起过一些安静到散发禅意的片刻。那些片刻,也曾真实令她喜悦。
这样琐碎的、却也曾鲜活的日子,在方丽春确诊后延续了七年。
七年,却还就是太短。
在方丽春尚能动弹的时候,她就做好决定,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作医用。她跟方知雨说,希望这病在未来,不再是病。希望不再有人经受这样的折磨。
得知妈妈的决定后,方知雨又到田间对着山野呆坐了半日。
当然,这是好事。是她想法太落后。
可是,如果以后想妈妈,她该去哪里呢。
但她没跟方丽春说她难受。在方丽春面前,她总是笑得更多。总是告诉自己现在开始拍喜剧。转场了,你要快些入戏。
对于这个病,她们母女从如鲠在喉,到习以为常,到后来甚至一起开些死后的玩笑——
在妈妈尚能说、尚能动的日子。
方丽春说看吧,还是我明智。一把破骨头,不捐出去做点贡献,拿来干嘛?火化?入土?哪样不要钱?我都给你省了。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
现在地价多贵,她又说,为一罐灰买一寸土,你吃饱了撑的?
又说,方知雨,你真忍心把我困在一个小盒子里?人死不见得是坏事。像我这种病,那一刻对我绝对是解脱。
又说,就你事多,非要走个形式。说吧,你想要妈妈剪下来的指甲?还是身上搓下来的泥?
方知雨无语,说你恶心不恶心?
不是你说的吗,想留个东西做念想?
方知雨跟她认真:“好多人,会留牙齿呢。”
“拔牙不要钱吗?”方丽春痛批她,“我现在这样子,对你而言已经是吸血鬼,你还要为这种事花钱?我不干。”
方知雨闷头不再说什么。
她想跟方丽春说她不是吸血鬼,又怕会引发更伤心的话题。垂头不吭声,直到方丽春眼睛一亮,口吃含糊地跟她说——
“我知道了……留头髮啊!反正再过段时间都要剪寸头!”
于是,妈妈离开后,她隻留下那日欢天喜地剪下的一把发。
后来,章锦绣走了。走得很突兀。得知这消息时,方知雨隻觉得自己心间某条弦断掉了。
再后来,好运来也走了。这猫捡回那阵,她也不知道它在这世界上逗留了多久。所以说不清它究竟多少岁?九岁,十岁,还是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