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
一个黛蓝色山字的草体花绣,飞舞在陆惜的左侧腰腹上。看上去是新近才刺,字体边缘还有新鲜的红痕。这便是陆惜迟归的原因,今年姊姜节的第三件礼物。
山形落青空,云绣托底。此花绣必出自刺青大家之手,寓字于画,灵动又不轻浮。
“山……”陈洛川轻唤,指尖落在山顶,顺着山势抚摸。陆惜红着脸扭头,抿住了双唇。
再一次山山而川。
这便是陆惜形容想念和爱恋的方式。以山代川,内敛,含蓄,点到为止,隻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是故作压抑,越是表达得热烈,越是旁人不懂,越是心领神会。
这礼物一点也不老套。只是陈洛川万万没想到,人前严肃认真甚至不爱笑的陆惜,居然会把两个人的心意刺在腰腹上。要知道刺青就算是风气开放领先天下诸国的远川国,也绝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雅艺。谁也想不到,大殿下麾下曾屡立战功的陆惜将军,战袍之下居然这么离经叛道。
这让人怎能不心动?
陈洛川下意识咬了咬唇,试图凝神聚息。她作为常年在外领兵的一军统帅,对皇宫严苛死板的礼法规矩绝谈不上循规蹈矩。刺青在她看来完全可以接受。她之所以吃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陆惜肤上所刺的这个山字,字形字体应该出自于三年前新年大宴皇上向天下推行的新字帖。
那本字帖,以千家诗为内容,包含古体字五,现行体十一,覆盖最常用的生活百字。那本字帖编着者,三公主陈洛清。
当年陈洛川亲眼看过陈洛清的手稿,确实写得飘逸俊秀,神形俱佳。也是她记忆中父皇难得讚扬褒奖三妹的时刻。看来三年来,这本字帖在民间流传颇广,连刺青师傅都以其中字形为字稿。
“川……”陆惜在脸颊透红中的一声轻唤,终于让陈洛川回过了神。
既然都下得了死手,何必在这虚伪地故作伤怀……陈洛川心中自嘲,下决心不再回想记忆里有关三妹的稀疏往事。良辰宝贵,不忍蹉跎,该是专注眼前人。
陈洛川向帐外运力振手。掌风挥去,铜树上烛火皆啵地一声轻响,化为缕缕青烟。帷幔散下,风铃摇动,该是她表达的时候了。
这边良宵,花绣,风铃,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风雨连绵千里,仿佛空中的河破了口泄流到了人间,从京城到洲郡,宫墙檐牙小屋瓦角,挂下万千条大大小小的瀑布。城镇乡野,地上平添了无数横流的河,灌注了作物丰收的希望,又浇出了多少贫苦儿女的哀叹。
临光殿枫林院和春涧宫水榭亭台外,被这场大雨激病的人,不止陈洛清一个。
陈洛清从混沌的迷梦中挣扎出来时,雨终于停了七七八八,只有滴答的水珠从屋上瓦边间断落下,连不成线了。陈洛清睁开眼睛,眼前居然不是漆黑。床头的烛头竟烧到了下半夜,不知道是换了几茬。
“呼……”她长长呼气,额头上的晕烫随之褪去。意识已经清明,嘴里发苦,后脑有点痛,高烧应该是退了。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想摸摸额头,结果手心压住了一片干了的布巾。
“嗯?唔……哦!”短暂迷惑后,陈洛清想起自己晕睡之前的情形。不是应该在卢瑛怀里吗?怎么平躺着了?难道已经睡了很久?卢瑛呢?
她想到卢瑛,这才觉得左手一直被温暖柔软包裹。微微抽动,便明白包裹手背的是卢瑛的掌心。
“嗯……”卢瑛靠坐在她身旁,本是困极了打盹睡得很轻。这时也醒了,皱眉攒力撑开眼睛,揉起困顿和晕眩。她才揉得两下眼睛,忽然惊醒,下意识抓紧了右手拽住陈洛清没有抽出的手背。“你醒了?!”
“卢瑛……啊……”烛火昏暗,但在这方寸小屋中足以照明。陈洛清瞪大眼睛看着卢瑛像片乌云般压过来,伸手揪下自己额头上的毛巾,径直压住肩膀两额相贴,担心急切就呼在面前。
“我天……还好……”卢瑛长吐一口气,松开陈洛清,几乎要瘫软在床,虚弱地道:“退烧了。”她用怀抱让陈洛清发汗,怕汗多着凉,便又让陈洛清躺平。她一个瘸子,来来回回地打水搓洗布巾擦汗冷敷,不知给陈洛清脑袋上搭了第几回搓洗干净的布巾,终于在困忧不堪下睡着了。浅眠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被陈洛清惊醒,然后吊了一夜的心落了地。放下心后,困倦反而席卷全身,卢瑛顿觉心砰砰快跳,脑袋虚晕,难以支持。但她还是强打精神,以肘撑床,伸手捋顺陈洛清睡乱的额前碎发。
“感觉怎样,好点吗?”
陈洛清盯着她,抿唇点头,忽地咧嘴笑起,露出一排白牙,白晃晃地把卢瑛的心又揪起。
“怎的,烧傻了啊?!”卢瑛正急着要细看陈洛清,突然怀中又被人撞入,抱紧,心快得要跳出胸膛。
“卢瑛……问你一个问题。”
“啊?!”
“我要是烧傻了,你养我吗?”
这啥玩意啊这问的?!怎刚退烧就问这么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这是还在发烧还是烧傻了?!
卢瑛当即垂下头,用腮帮子顶紧陈洛清的额头,想再一次确认。意识到卢瑛的意图,陈洛清摇晃脑袋想证明自己的清醒:“退烧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