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节
两父子头一次眼神沟通:错频,猝。
沈董事长隐藏着自己的一二分欣赏,淡淡地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董事长可以听一听我的想法。”路楠就当对方是夸自己了,“自zf限制三公消费开始,源川率先调整销售方向,如果我没说错,近六年来,源川白酒因为消费群体结构改变和终端市场渠道拓宽等原因,业绩优于行业整体的业绩。六年前,政务消费占华国白酒销售总额的40%,商务消费占42%,个人消费占18%,去年政务消费好像是10%多一点……”
董事长补充了一句:“是百分之十二。”
路楠的记性好,昨晚又做过功课,怎么可能记不住区区几个数据。
她笑了笑:“从40%到12%,已然减少了将近四分之三,但12%乘以白酒行业年度销售金额总和,依旧不是个小数目。未来一到两年内,政府有意将这个比例压制到5%甚至更少。这一点,不是我信口胡诌,您知道,我是华安市人,我们那儿白酒氛围不够好,政务用酒整改效率极高,有朋友和我闲聊,偶然说起市领导接到省级指示——我想,川省是白酒大省,这个政策执行起来,应该会难一些,不过上个月两会刚结束,要求证这个消息应该很容易。”
郭文宇确实说过市里的相关指导文件,不过没有精确到5%啦。
路楠的八分真、两分虚而不假。
沈董事长忍不住又开始抚摸拐杖的玉质头了。
要论和各自当地省市政府之间的熟稔程度, 成立区区一年多的沁然和源川这样的集团公司拟其实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只是,源川这几年侧重商务消费和海外市场,在蓉城和川省政府看来, 相较其他名白酒, 源川从五六年前开始就主动退出政务用酒市场了,算是比较‘识趣儿’的企业, 没有必要特意提点(敲打),他们反而是主动明示暗示其他酒企负责人。
而沈董事长半隐退、陈骁走马上任,正处在努力适应国内商场行事作风的过程。在某些方面,他的政治灵敏度还是比商业灵敏度要逊色一筹。
综上的后果便是如今这样——路楠一开口, 说起政府关于白酒行业的政策倾向,居然是在场三人中知晓最多、看得最远的。
沈董事长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拐杖的把手, 并瞄了陈骁一眼。
路楠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看来, 沈董事长还是很了解他儿子在生意场上的做事风格的。】
被关注的陈骁微微垂眼, 坦然承认错误:“父亲,这是我的疏忽,回头我就去确认一下相关信息。”
沈董事长调整了一下握着拐杖的姿势,右手自从食指开始到小拇指啪嗒啪嗒十分流畅地点过玉质把手, 这是他近几年为了保持手指灵活度尝做的复建动作, 也是他如今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不必了。小路嘛,我还是知道的, 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她刚才说是5%,就算不中,也差不离了。”
路楠(假装)谦虚地笑了笑:“各地政策或有不同也是可能的。云贵川一带是我国白酒的主产区, 各大白酒企业在纳税方面积极主动, 当地政府还是要给这些企业一个面子的, 缩小政务消费占比的手段会更缓和一些也未可知。”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沈董事长和陈骁这对父子自然能路楠在说反话。
循序渐进?
哪有政府公文出来五六年了还要放缓节奏、循序渐进的道理?
说到底,白酒行业也只是快消品行业中的一部分,又不是动一动就会导致国内经济地动山摇的房地产行业,国家能给出四五年的过渡期已经是相当稳妥的做法了。
再仔细一想,这十几年国内确实冒出成百上千的白酒品牌,近两年却已经鲜少再有新的白酒品牌问世了。
不仅仅是市场饱和的自然竞争导致的结果。
还因为相关法律法规有了更严苛的规定:白酒行业目前属于国家限制产业,已经不能再新办申领许可证,对于原先已经取得许可证的企业,则采取定期和不定期抽查,违规或不合格生产的企业,会被吊销许可证。
这条规定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弹性极大、杀伤力极强。
相关部门的抽查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吹毛求疵可以直接导致不同的结果。
沈董事长在斟酌路楠说的话。
路楠接着添把火:“现在猴群中有一只猴子本身就出现了问题,杀鸡儆猴的效果可远远不如杀猴儆猴来得明显。更何况,如果这只‘猴’早年间就有劣迹,现在不正是到了清算的好时机?”
路楠的话意有所指。
陈骁是纯然的不解,这是他们昨晚没有聊到的内容。
沈董事长却再度眯了眯眼:“小路这话的意思是?”
“《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我有幸成为令扬那位杨董记挂的对象,那么不深入了解对方的发家史就显得我对杨董不够尊重了。”路楠坦然笑笑,“令扬前身是国企,上世纪九十年代转制,如此大事,在当时却鲜少有详细报道。相比之下,董事长当年您接手源川,从清点资产和负债开始、到人员去留再到彻底转制,每一步都按照规章制度来,最后成交价格也超过了最初的估值,整个过程可谓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陈骁侧头看向父亲:似乎是为了避免有人以源川转制为把柄攻讦外公,当年父亲在源川转制过程中确实是尽量做到滴水不漏。
他清楚地记得,小学高年级有一段时间家中经济状况突然变得特别窘迫。
除此之外,他还有印象,某天晚上起来上厕所,无意间听到父母压低了嗓音在争执,母亲埋怨父亲死脑筋,有现成的关系却不知道用。父亲的反应却极其恼怒。那一阵子,自己一家三口去外公家中,外公对父亲和颜悦色,对母亲却不假辞色。当时年少,不知缘故,现在结合楠楠刚刚说的话,陈骁觉得自己大概拼凑出了部分内情。
由此,陈骁看向父亲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父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儿时崇拜臂膀如山一般宽阔的父亲,青少年时父子两地相隔疏于联系,回国之后发现上了年纪的父亲越发强势顽固……
但好像他看见的,一直都不够全面。譬如说,当年父亲挣扎着将源川一点一点做起来的过程,他确实是毫不知情的。
老了总喜欢忆往昔,尤其是别人还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