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何菁看了纪云彤的打算后心中微震,想到了幼时母亲被烧掉的那些书稿。
当时她还是个懵懂孩童, 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因为书稿被烧、再也不许写诗文抑郁而终,随着她在外祖父身边一天天长大, 她才明白她那所谓的父亲烧的不是几叠诗文,而是她母亲多年的心血。
还有她在那种环境中活下去的意志。
曾经快活自在活着的人, 如何能忍受被人关进囚笼里时刻锁住她的手脚乃至于锁住她的灵魂。
何菁想起母亲去世前夕, 曾经竭力抬起枯瘦的手轻抚她的额头,用游丝般虚弱的声音低声对她说:“我已写信给你外祖父, 他会来接你走的……到时你跟他走罢,你外祖父他,应当不会再那么狠心了……”
她没有看过母亲说的那封给外祖父的信,但渐渐也明悟那封信应当字字泣血,否则外祖父在面对她时不会始终怀着浓浓的愧疚。
外祖父看她时的目光,像是透过她看着她早逝的母亲。
母亲是想用那再无光彩的后半生,换她一世安稳自在。
何菁眼里忽地水光氤氲。
若是不用付出那样的代价,女孩儿也能有各种各样的活法该多好?她们凭自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非到了年纪就非要找个人嫁了。
像她外祖父这般博学、这般开明,年轻时也未能免俗,还是逼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嫁人生子,觉得有丈夫有孩子才是女子圆满的人生。没想到有的人成婚前好好的,成婚后却变了副面孔,硬生生把她磋磨得万念俱灰、存了死志!
纪云彤见何菁神色不对,虽不知具体内情,却还是凑过去说可以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哭。
何菁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书版世界里,没有同龄朋友。本来她的泪水还能忍住的,纪云彤挨近一宽慰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忍不住偎着纪云彤痛哭了一场。
与此同时,小楼外的顾元奉和应修齐正在单独说话。
应先生与他的藏书家朋友对弈谈天去了,应修齐本想去找两本书看看,却被顾元奉给拉到庭院中说话。
到了中庭,顾元奉就问他:“你年年都陪她去祭拜纪老将军?”
应修齐道:“对。”
顾元奉气愤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应修齐道:“阿彤喊我一声‘应大哥’,是我的师妹,而且我也真心敬重纪老将军,我为什么不可以陪她去?”
顾元奉现在最看不得的就是应修齐这副模样。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很有道理,而他才是那个没道理的人。
顾元奉怒声质问:“你敢说你心里对她没有想法?”
应修齐微滞。
以前是没有的。
或者说少时的相处朦胧而纯粹,如果永远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就永远只是单纯的少年情谊。可若是一不小心捅破了,那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无数妄想会在心底疯狂滋长,长出来的枝枝蔓蔓全都与她有关。
“是,我是有。”
应修齐终究还是承认了。
顾元奉听他居然真的敢承认对纪云彤的心意,顿时被气炸了,气急败坏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应修齐道:“对,本来阿彤是你未婚妻,我永远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但那时候是你让阿彤伤了心,是你说要和阿彤解除婚约,是你突然让我发现还有这么一种可能……我和父亲从你父母那里知晓了你们要退婚的事,正好我的婚事也退了,我才意识到,我也可以求娶阿彤。”
“对这件事,我应修齐问心无愧,阿彤也没有半分错处。”
“该反省的是你,师弟。”
“到现在你都还觉得自己没半点错处、错的全是别人吗?”
应修齐知道自己要是想把纪云彤抢走,不应该出言点醒顾元奉。可由着顾元奉这样横冲直撞下去,受伤的只会是纪云彤。
喜欢一个人不该为了“得到”对方而坐视她受伤害。
顾元奉一下子哑火了。
他确实经常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别人在外头瞎说,是纪云彤瞎信外头的胡话不信他,是父母偏帮纪云彤不帮他。
可他还是能感觉出纪云彤的眼里渐渐没有他了。
明明纪云彤还在他身边,却好像离得越来越远。
很明显,这些辩解说服得了他自己,但说服不了纪云彤。
她不信他了。
她不再期待他的任何回应与亲近。
她不想再和他回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她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出了关于未来的所有计划。
“我都跟她认过错了,”顾元奉鼻头发酸,“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伤心的。我要怎么做才算是反省?”
应修齐耐心地询问:“你说的认错,是指嘴上说一句‘我错了’吗?”
顾元奉哽住。
他想起自己和纪云彤认错的过程,有些说不出口。
应修齐瞧见他那表情,进一步猜测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算我错了行了吧’?”
顾元奉不敢吱声。
应修齐仰起头,对着早春的天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早该猜到是这样。
他们这师妹做事看似果断决绝,实际上心肠向来软得很,若是顾元奉当真诚心诚意认过错,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冷不淡。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让顾元奉一直这么作妖下去。这样的话,纪云彤肯定会受不了这家伙……
可惜想到记忆中那个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女孩儿,应修齐又强行压下了这不该有的想法。
“你知道阿彤为什么想跟你退婚吗?”
应修齐问。
顾元奉低着脑袋说道:“她觉得我喜欢别人了……”他答完了,马上又补充,“但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她又不让我跟别人交朋友才说了句气话。”
应修齐摇着头说道:“你为什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听到你说出口了。”
顾元奉道:“我不会再说了。”
应修齐道:“她只是从小要强,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你想过她在家中的处境吗?自从纪老将军意外故去以后,纪家上下没一个她能亲近的人,纪老夫人偏疼小儿子小孙子,父母又只把弟弟妹妹带在身边抚养……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偏爱她、维护她。”
“她曾经以为你会是那么一个人——毕竟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你们是日后要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妻,你们从出生起就与对方有了那么一段姻缘,所以她才理所当然地跟你亲近、理所当然地跟着你、理所当然地管着你。”
“这一份理所当然,在她听到你亲口说出解除婚约的时候便已经没了。”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句气话,对她来说并不是。”
如果顾元奉给不了她想要的,她便不要了。
她多聪明一个人啊,从来不抱有虚无缥缈的希望。她知道脱口而出的话很多时候都是对方埋在心底的想法,与其让过往种种美好化作利刃伤到自己,不如当场把它剜出来扔掉。
即使痛苦万分,即使鲜血淋漓,也比沦为卑微乞怜的可怜虫要强。
要与别人抢的东西,她才不要。
顾元奉生来就什么都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想到纪云彤在疼爱她的祖父去世后曾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