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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思晚(中)

 

下内力吞吐,这脆弱的剪纸立刻就会化作飞灰,不再碍眼。

一如某些不该在此刻彰显存在感的回忆。

然而就在他内力释放而出的时候,那剪纸却忽然无风自动,飘入半空当中。纸上散发出一阵奇异的光芒,格外刺眼——谢云流下意识抬臂遮目,却见光芒凝聚之处,似形成一道人影,虚虚实实,光辉渐敛。

他警觉的放下手臂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张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脸庞。

“……李、忘、生!”

一字一顿叫出那人的名字,视线对上他无悲无喜的神色时微微一滞,随即越发火大:

这剪纸是怎么回事?!

那虚影向着他微微颔首,对他周身洋溢的怒气视若无睹,径自开口:

“知足心长乐,无求品自高,少欲体康健,行善福绵延。”

一句道家祝语从那人口中说出,端的是仙气十足,配上这副高高在上佯作慈悲的模样,在谢云流看来不像祝福,更像挑衅。

他下意识伸手想抹去这诡谲虚影,那影子却在说完箴言后微微一笑,再度化作万千光点投身向桌面的剪纸。

见状谢云流心中一惊,不假思索上前一步便想将光点留住——

而后一个踉跄,一头栽入了剪纸与光点形成的漩涡当中。

眼前缭乱光影一闪而过,等谢云流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一间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内。说陌生,是因为这房间并不属于他,且经年未见;说熟悉,则是因为房间之主这些年来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当中,连带着此间布置尽数入心,几乎叫他记住了每一处细节。

这是李忘生的太极厅。

谢云流惊疑不定的转过身,就见一人正端坐在窗边案几前,一手伏案一手提笔,恍惚便是故人模样。只是与记忆中的青葱少年不同,那人两鬓已然斑白,神色恬淡——正是李忘生。

他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屋中,那人却眼都未抬,仍就着昏黄灯光认认真真抄写经卷,显然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谢云流疑心自己在做梦。

先前所见本就异常,忽然转换场景更是怪异,更何况以李忘生的修为,他这般突然出现,不至于毫无反应——只能是他身在梦中,日有所思……

不,他什么都没思过。

也罢,若是清醒着,此刻他与李忘生,恐怕早已刀剑相向。

谢云流按下心头百味杂陈,细细看着眼前之人。

自上次抢夺剑帖时匆匆一别,他与李忘生又有数年未见了。

那次他才从东瀛归来,一身煞气与怒气,满心只想着找到这蛊惑师父的卑鄙小人清算总账。然而视线对上那人斑白鬓发与明显染了风霜的面颊时,胸腔中翻涌着的恶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这个人怎会老成这样?

记忆中的李忘生明明还是青葱少年,虽古板有余,却也毓秀钟灵;可如今眼前人却是沧桑中年模样,即便面容依旧俊秀,却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简直颠覆了他全部想象。

脑海中思绪混乱一片,待谢云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夺了剑帖远遁,甚至没能说出只字半语。

那次走的有多狼狈,之后的气恼就有多深。

即便手持剑帖赢了名剑大会、夺了宝剑残雪,谢云流心中亦殊无快意。之后到来的东瀛恶客,以及顶着他的名号四处作乱的一刀流弟子更是令他分身乏术,无暇回归与这小人再见……

一拖再拖,竟至如今。

思绪漫逸间,眼前之人已经写完经卷站起身走向内室。谢云流鬼使神差般跟上前,却在内室的门前顿住脚步。

——就算是梦中,随意踏足内室也过于亲昵了。以他如今与李忘生的关系——

呵,他们还有什么关系?

纯阳叛徒和纯阳掌教,被害者与加害者,错信他人的蠢货与口蜜腹剑的小人……总之不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而李忘生——

脑海中回想起风儿找到他后所说的那些话语,谢云流唇边讥笑微敛,垂下眼想:那些经年往事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误会几分是真心,又岂是简简单单就能分辨明晰的?

毕竟——他在东瀛结结实实恨了此人近三十年。

多情自古空余恨。

3

这时门外又有声音响起,谢云流警觉转身,瞧见推门而入的人时身体骤然一僵:原因无他,来者长了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确切的说是与年轻时的他八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的脸庞。

李忘生听到声响,复又从内室走了出来,原本被发冠板正挽起的头发拆开来披在肩头,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曾经的模样。

他向着来人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道:“师兄回来了?”

来人应了一声,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李忘生身边,解开身上氅衣:“我回来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抄了卷道经。”李忘生极其自然将氅衣接过,“否则师兄回来,屋中一片昏黑,岂不是要生气?”

“胡说,我哪有那般小肚鸡肠!”

“是是,师兄胸怀宽广。”

两人你来我往随口闲谈,俨然便与谢云流记忆中一般无二——此番场景早已深埋在他的记忆深处,如今却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让谢云流一时失语。

这个梦境委实过于荒唐。

他看着那个明显比他要年轻许多的【谢云流】揽着李忘生隅隅细语,神色亲昵;李忘生也是一派信赖亲近的模样看着他,说着纯阳庶务,桩桩件件都是过年的安排,越发觉得此情此景荒唐可笑,却又压制不住心底逐渐浮现的些许……羡慕之情。

曾经的谢云流对此焦头烂额,大多丢给了李忘生,如今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听得极为认真:什么各脉弟子的安排,年礼红包的派送,江湖同道的贺礼与朝廷的赏赐……桩桩件件,似曾相识,仿佛都能从记忆中翻出对应的画面来。

谢云流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在东瀛时,从未过过年。

东瀛礼乐近乎于无,与他们一同出海的唐人们却讲究,每年都会认认真真去置办年节相关。谢云流不愿凑这个热闹,日日在海边练剑,不论寒暑,更不过节日。以至于他对年的印象,竟还停留在纯阳宫当中。

可悲又讽刺。

这大概也是此次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徘徊于华山脚下的缘故——谢云流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洛风孜孜不倦的劝说下,他心中早已软化,甚至想着或许当年种种的确是误会,师父并没想将他交给朝廷,李忘生也没有做出那些让他深恶痛绝之事。

可这样一来,他这些年的恨又算什么?岂是一句误会便能抵消的?

更何况风儿虽然心向着他,到底是在李忘生那里长大,说不得便是听了他花言巧语,错信于他……

思及此,谢云流眼中又流露出冷意,上前一步走入内室——这个梦境如此荒唐,他不该沉湎于此,总要设法……

然而在瞧见内室中那两人的情状时,谢云流的思绪戛然而止。

那二人竟在情意绵绵相互宽衣解带,而后——

非礼勿视!

谢云流第一反应便是撇过头去,可想到被压在床上的是李忘生,心头却又克制不住升起怒意。

年少方知慕艾时,他是喜欢过这个人的,午夜梦回之际也曾梦见过相似的旖旎情形。然而这份旖旎随着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渐渐消耗殆尽,更在他出走东瀛后,尽数转化成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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