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成为这样的人的呢?
她还能忆起那晚的一切,当时她被叫到了母亲的床边,按她的要求拿起她的一份旧相册,一张张地帮她翻了过去。里面有父亲的照片,也有已经去世的姥姥、姥爷的照片,当然也有她的照片。小小的她,与一脸愁相的年轻母亲坐在一起的照片。
母亲偶尔对一两张照片笑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点头,示意杜芢继续帮她翻阅。但最终她还没看完相册就移开了视线,她就那样望向天花板,不知在看着什么,回忆着什么,那是杜芢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的世界。
她突然意识到她与母亲相处了一辈子,其实从未相互了解。血脉相连真的如此伟大吗?大到能够跨越大脑的隔阂,什么都不说也能够爱一辈子?她仿佛回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带她逛公园时的感觉,她回到了那个场景,想要大声叫住母亲。
她想让她走慢点,再走慢点吧,等等这个笨拙又无能的她的孩子。因为她是这么愚钝,如果你在这里丢下她的话,那么她就会在此永远迷路,再也找不到你了。
回忆里的母亲耐心倾听了她的话语,她放慢脚步,慢慢转身,就那样看着杜芢,说出了她最后,也是最温柔的一个请求。
“芢芢,妈妈要走了,你为什么不哭呢?”
“你为妈妈,哭一个吧。”
她回到了床前,开始了她生命中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哭吧,杜芢。
哭吧,你不是最爱哭了吗?
哭吧,哭出来吧,想些难过的事,想想你的妈妈,想想你自己,然后哭出来吧。
哭吧,这很难吗?怎么会有人连面对将死的母亲都不能哭呢?你真的冷血到了如此地步?
哭吧。哭吧。哭吧。
对,啜泣,先从啜泣开始,来,我们完成这个任务,眼泪很快就能酝酿完全。对,就是这样,先抽泣,聪明的孩子,你现在要哭,不然你就该去死,你现在……
“够了。”母亲温柔地打断了她那令人作呕的表演。
“杜芢啊,你真的……真的啊……”母亲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地笑了出来,她太瘦了,有那么一刻,杜芢觉得她的神情看起来比起母亲,更像一名青春的少女。她很开心自己在最后的时刻也能逗笑母亲。
“你真的不是个正常孩子啊。”她这样笑道,“你从小就这样,这么瘆人……你这样,以后要怎么办啊?谁来爱你呢?”
“我付出了一切,那么努力地养育你,让你优秀,让你得到最好的教育,就为了你独立后能生活得好一点……我真的付出一切了。但你甚至不愿在最后为我掉哪怕一滴眼泪,我是你妈妈啊,我真的为你付出一切了……”
然后她就那样把手抚上了杜芢的脸,像说“你是妈妈的宝贝”一般,微笑着,说出了她最后想留给自己女儿的最重要的话。
“我,真后悔生了你。”
没了。
杜芢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里,如何坐在外面,被人拍着肩膀安慰的了。
她好像还被递了纸巾,有人安慰她她已经很孝顺了,没人知道她连哭都不是为自己母亲而哭。
她在为自己被训斥了而哭。
还与过去一样,没有一丝改变。
他人的生病与死亡都无动于衷,别人骂自己一句就哭。
她终于彻底了解了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在那一个时刻,她短暂地遗忘了自己对于世界的所有憎恨。原来公平的感觉竟如此幸福,她得到的都是自己应得的事物,她被神所赦,没有一分不公。
·
杜芢最终还是来到了那个早已布满藤蔓的实验室旧址,她拿着一捆麻绳,边走边思索着它正确的打结方式。真到了这种时刻内心反而是平静且坚定的,有一种落叶归根般的安宁。
她经过大门,踏过一片木板,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一隻融化的黑豹。进入内部后她才意识到在没开灯的情况下这里可谓是连个窗户都没有,暗到找不着路。
她带了绳却忘记带电筒,只能摸着黑踩着废墟而走。其实杜芢也没那么确定她要选在哪里做她要做的事情,只是肯定不能在门口。她要躲藏进更深处,深到没人能找到她,这才能让她收获一个游魂所该有的安心。
一些细微的,鬼鬼祟祟的电流声从一侧传来,可能是有什么仪器忘了关。杜芢明明记得之前过来的时候这里早已被彻底搬空。
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趋势她摸着墙随声而走,她意识到自己身体变弱了,过去她从未觉得这块地方这么大,通往真理深处的路有这么难走。
她最终在一处门前停下。门已上锁,对着把手踢了无数下依旧纹丝不动。杜芢在一旁的垃圾堆里摸索到了一把小刀勉强撬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个装满了显示屏的圆形空间。
她们应该曾回到过这里,把一部分文件和系统给转移至了这里。
杜芢伸手尝试性地打开门边的顶灯开关,发现能亮,这里还通着电。她走向主操作台那里检查上面堆着的数迭文件,没意识到原本还紧握在手上的那捆麻绳,早已不知被扔在何处。
文件很厚,但杜芢读得够快,她像一个病假归来后忙着补习落下知识的老实学生,把这份数字遗书一字不落地看了下来。她发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梦境扩展装置计划要比自己想象中发展得更快,他们早已造好了能够切实投入使用的设备,并进行了数次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