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
孤魂兄也想不通:对啊,不好么?
秦照尘就没给时鹤春买过暖炉,一个都没买过,时鹤春抱着的小暖炉都是自己买的。
光拿皮货缝暖水袋有什么用,那东西叫冷风一吹,转眼就凉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里,给他看自己其实早就挑中了、一直攒着钱想买的小暖手炉。
不算多精致,胜在朴拙颇有古风,镂空花纹是幅《松鹤图》,别有几分韵味,那一只小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这暖炉多好看,干什么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尘摇了摇头:“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来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刚直,断案不知变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报复弹劾,林林总总罚俸下来,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绢一匹、银子六两、宝钞两百贯。
这样一个暖炉就要七十六两纹银。
秦王府还有一府人要养,又不能喝西北风。
大理寺卿已经不吃肉、不吃菜、每天只喝小米粥,拼命攒了。
孤魂兄:……
廉洁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攒了一辈子钱,没来得及给纠缠一生的宿敌买个漂亮的小暖炉。
说心酸的确心酸,说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尘自己都觉得好笑,摸了摸那个暖炉,低声向他的小仙鹤保证:“来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个账房、做个师爷,做个给人写墓碑的。
他听说写墓志铭很赚钱,赚润笔费,也能攒够钱给他的小仙鹤买个漂亮暖炉。
他怔忡站着,时鹤春给他买的那一袭冬衣早已穿得半旧,胜在针脚细密、布料厚实,仍能御寒。
秦照尘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摊子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又买了块饴糖掰碎了,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去。
时鹤春不爱吃饭,非得喝粥的话,就一定要这么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