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临睡前二娘送到北屋的。
画很简略,却入神,是自己与丰收同坐河边的模样。
丰收手里捏着网兜,专心地俯看河水。可耳朵却贴在自己膝畔。
她攥着秦丰收的袖子,记得自己当时是在责怪丰收又弄脏了裤子,怎么小白画里的自己,笑容那么温柔?
画得真好看,往后寻个框子什么的,可得妥帖钉住。
她唇角带着笑意,拽了拽轻被,一蒙头,沉入梦乡。
阮氏本以为自己会做个美梦,没想到梦里又回到自己小时候,睁眼过后,梦见了什么已经记得不太清楚,总之并不轻松。
她揉着发胀的额间出去采买。
一路行至草市,遇上看起来等在路口很久的那个身影,那颗悬在胸膛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是了,昨日过得太美好,真就像是一场梦呢。
她站着不动,眼看对方跑过来,恰如往日一般笑着喊了一声‘桐芳’。
很难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阮氏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面孔,一时无话。
对方看她不作声,又连着喊了好几声的桐芳。
阮桐芳她家里给的名,其实挺好听的。
但是人的运道不行,配不上这般玄妙的名字。
她扯回袖子,只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手里空落,看她脸上冷漠,支支吾吾的:“桐芳,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
阮氏愣怔片刻,思及上次与他见面,顿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草市热闹,本就邻近满井村,她不想与他太多纠缠,落人闲话。
“没有生气。上次见面本就说的很清楚了,咱们之间一刀两断,就当这辈子没认识过。”
男人急了,追在她身后不放:“怎么就一刀两断了?那时我就说了,时机不到,硬接你到家,咱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前尘往事本已埋在心底,阮氏私以为要活到七老八十,回顾一生时再论心迹。
可他偏偏阴魂不散,反倒指责自己。
阮桐芳怒极反笑:“时机不到?既是时机不到,你又来寻我做什么?难不成眼下时机就正好了?”
男人却一脸喜气,“正是!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他迎着阮桐芳疑惑的目光,热切道:“秦家织机的生意日进斗金,咱们村里离得那么远,现在人人议论羡慕。”
“所以呢?”
男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所以桐芳,咱们期盼已久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阮桐芳乍闻此言,眼前一瞬飘忽,很快镇定下来,望向他贪婪的嘴脸,头一回恨老天爷不公,是看自己命数不够凄苦,又派了这人折磨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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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桐芳打小就不受待见。
不仅是她,整个村里的女孩子少有几个能被当人看待。
说她怂,她胆子偶尔也大,偷藏灶上粮米,然后到山上挖坑焙炸米花吃。
说她勇敢,挨骂受冤时,嘴皮子再哆嗦也不敢申辩一下。
这样的性子活到了十一岁时,她干了件在所有人眼中疯魔了的事情——为一小匹木头马,追了弟弟二里地!
那匹木头马最终归还给她,阮父气得哆嗦,舞着胳膊粗的棍子照阮桐芳小身板就打。幸亏有人怕出人命,出手阻了下,若不然世上再无她这个人了。
怎么就非得要那匹木马呢?
阮桐芳瞧着眼前这人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冷不丁发问:“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男人愣了下,点头说是。
“二十三”她掰指头来回点算了下,“从我十岁时候第一次见你,到如今,算来有八年。”
“八年呐冬生哥哥,我有一个小问题,我一直都想不通。”她没有哭,也没有吼,却觉得肝肠寸断:“你对我全都是假的吗?有没有有没有一点点的真心?”
王冬生不耐烦地长吸口气:“你怎么又在问这个?我现在是说秦家的生意!你人在秦家,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对吧?织机造图能看到吗?铺里的银子谁在管?哎,说着话呢,你怎么走了?”
阮桐芳眸光死寂,转身时再不留情。
是她贪心,去岁见的那一面后,就该死心。
她至今忘不了那一日。
公爹新去,她险些被二娘卖了赌坊抵债,谁知峰回路转,二娘肯放她安生离去。
那时自己揣着满怀的激昂踏上奔向他的山路。
见到王冬生的第一眼忍了多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她迫不及待地分享喜悦,告诉他从今往后自己是自由的,秦家给了她囫囵身,她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他的身边了。
她怕王冬生为难,知晓他家中妻子刚生下他的第二个儿子,主动承诺愿意做他房里的小娘。都不是平妻,只一个小娘,能当下人使唤的一个小娘罢了!
王冬生嗫喏着摇摇头。
他说:桐芳,你的名声不好,我若是将你接回家中,往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响亮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她脸上。
她再也支撑不住,惶然跌在地上,眼泪汹涌,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