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姐?
崔八娘叹一声:“死了。她命好,在牢里时就咽气了。”
她是个粗心眼的,话回了,左右觉得无事,便想着赶快回村。另一侧的崔三却敏锐地察觉出对面女子方才话语的古怪。
她一个福州人士,又怎会知道崔家行七的是男是女?
而且七小娘这样的称口,带着些亲近的意味。
奈何他有口无法言说,八娘并非心思通达之人,两相分别,走出一截子,他忍不住回头看向黑暗中渐行渐远的陌生背影。
其实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女子的容颜,打从毁容之后,他心知自己容颜丑陋,容易吓着人,便很少抬头正眼看人。
崔八娘催他快些,快到村子牌前,突然道:“若不然我们把此事告诉孙老三吧。这女子手里握住了咱们的把柄,今日不说,明日说了呢。孙老三他们人手多,大不了今夜再出去一次,索性”
她眼神狠厉一瞬,手掌在脖颈处做了一个切的手势。
崔三郎啪地一下扇在她头上,一顿手掌动作凌乱,就连带着疤的面目因激动而狰狞起来。
崔八娘连连告饶,看他手势便知三兄是生气了,还想辩解:“我是为了活命”
又挨一记,这才老实不言,静悄悄地回了村子。
这一夜秦巧睡得晚。
其实那日东京城的罪奴一到,她曾看过那本造册名录。
崔七的名字并不在上面,活人册子没有,亡者录上也没有,她还以为是人被流去他地,却没料到人早在牢里就死了。
卖身后,她少数好过的半年便是在东京崔家,给七小娘当茶水女使。
七小娘是个柔善人,大方爱笑,什么七宝擂茶,那个能换十两银子的首饰,全是沾了七小娘的光才有的。
七小娘虽是妾生女,却不自卑于出身,常说投胎定的是运,命是要自己走的。
她便在那时受教,铭记于心。
她叹口气,拉着被子蒙头闭眼,眼前又浮现崔八娘的面容。
若是有心,崔八娘应是记得自己的。
当年七娘不受宠,同为妾生的八娘却不一样,过得滋润。
她自己过得好,偏喜欢在七娘眼前炫,逢上有回得了什么珠钗,结果没拿好摔了,却怪怨到当时正磨着茶的自己。
她是挨过崔八娘身边伺候嬷嬷的一巴掌的。
大约教训的人多了,自然记不得一个小小的茶女使。
又想起直挺挺跪着的崔三郎。
秦巧苦恼地蜷起身子。
怎么他也会做得出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呢?
转念一想,她不知其苦,怎好劝人从善。
换个人来说,若是有一日哥哥病得厉害,上下无求时,又怎知不会做出与那人一样的抉择呢?
纠杂乱思,人混混着,终于入眠了。
而满井村的崔家两兄妹有惊无险地避过盯守人的盘查,回了草棚不久,又前后相继到了偏僻的病棚之中。
一打眼,又少了两个。
崔八娘忍着恶臭,把躺在最边上的崔六娘扶起,省下的半碗粥没一会儿全都灌进了对方口中。
手背上沾了几粒米,她舍不得浪费,送到嘴边抿去。
“六姐姐这样,跟死人还有什么分别。与其这么拖着,还不如撒手早解脱呢。”
崔三郎没说话,只是攥了湿巾帕,在昏着的人嘴边擦拭。
崔八娘看一眼昏得无知无觉的人,过半晌还是巾帕沾了雨水,一点点擦着对方滚热的手掌心。
这一擦,才觉出不对劲,竟不似平日那般任她摆弄,崔八娘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一眼,惊喜出声:“六姐姐,你终于醒了!”
崔六娘生得很美。
她的美冠绝东京,加之崔氏一门显赫,崔父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及笄之年,顺理成章受内宫圣人诏书,聘做天家儿媳。
好煌煌的前半生,再一睁眼,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贱命一条。
罪奴村夜里并不上灯,只村子当中烧着一坑旺柴做亮引。
奈何此处偏僻,沾不得什么光。
崔六娘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倚在妹妹的怀里,听着里面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嘴角牵出一点笑意,“八娘,我怕是要活不成了。”
崔八娘揉着她脱相的肩骨,唔一声,“这破地方,少药少粮的,你能熬这些天,也挺厉害。”
在家中时,她们姐妹时常针尖对麦芒,谁的嘴巴都不饶人。
一嫡一庶,本该崔六娘占据上风,可八娘的生母受宠,自然得父亲偏爱。
“那时母亲常在背后说柔姨娘的坏话,恨不能把你们母女两赶到庄子上受罪。怕是未料到,如今只剩你我,还能姐妹相称。”
崔六娘勉力叹惋后,微微移开脑袋看向半央的那轮圆月。
崔八娘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蹲得腿乏,索性往后一坐,背靠在三兄的膝盖上,长吁一声。
心里却在想:姨娘与嫡母争气斗了一辈子,落难下牢狱后,竟也挽手相和,更在父亲被判斩刑的那日,一并随了去。
又想到那天昏昏醒来,姨娘悬死在狱中的情形。
崔八娘无声哽咽,憋住泪意,生生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
怀里的崔六娘伸出右手,喊了一句‘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