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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时不逢春

 

复在裴野的脸上游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眼前的少年明明那样熟悉,可对他而言竟又那么陌生,黑色的制服像是被生搬硬套在少年身上,而不论他怎样盯着他看,对方都脸色煞白,垂着眼帘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

不是小野。

傅声对自己说。

他的小野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学生,是他最体贴入微的好弟弟,他们相识七年,每每回首,那孩子永远在他身旁,第一个接住自己的凝望,露出温暖的笑容。

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孩子,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傅声嘴唇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深吸了口气欲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听到门口的裴初幽幽笑道:

“这就是我们的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兄弟,裴野。不过,其实也不需我过多介绍了吧?”

裴初的话如一道惊雷劈下,傅声怔了怔,目光骤然降落在裴初脸上,顿了顿,再缓慢移回裴野绝望的脸。

他这才发现,站在一块的两人眉眼之间竟然出奇地神似。

七年前那个在傅君贤办公室里吵得不欢而散的平凡日子,如深深埋藏了上千个日夜的火线,在傅声脑海中引爆了一颗炸弹,将百转千回都夷为平地。

心脏泵着惨痛彻骨的鲜血,每搏动一次,便让他痛不欲生。

傅声转过头,看着裴初,竟没发觉自己的声线都变得嘶哑。

“你就是……”傅声哽了哽,“你就是,裴初……”

裴野站在裴初身侧,听着傅声加重的呼吸声,掌心满是冷汗,肺里像是灌了辣椒水,呼吸都火烧火燎地刺痛。

他满心都盼望着自己能隐藏起来,消失也好,死了都好,只求这痛断肝肠的相认能早些结束。偏偏傅声颤抖着,吃力地咳了几下,再次把视线投向同样浑身打战的少年身上。

裴野绝望地闭上眼。

他等着对方情绪崩溃、将怨怼和仇恨反扑回自己的那一刻。

可过了很久,傅声都没说话,只是望着裴野,那眼里连茫然都消弭了,只剩下失神落魄的涣散。

“原来你有自己的家。”

傅声无助地低语着。

他终于豁然,原来那情报就是在父亲唯一的一次允许自己擅离职守、在自己唯一一次的疏忽之下,被这最亲近的人偷了去。

他早该察觉的。

他为什么察觉不到?

可他不该怀疑小野的,他的良心说服不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第一次见面便把善良的赌注压在素不相识的大哥哥身上,这七年里每一次生病受伤时悉心照料的都是小野,每一次伤心难过时陪伴的都是小野,每一个幸福的瞬间里,不曾缺席的也都是小野。

傅声的喜怒哀乐,渐渐也都围绕着他亲手带大的小野。

可他不是自己的小野,他是c党的间谍血鸽,是信鸽裴初的亲兄弟,人海中他以为是命运牵着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紧紧握住,原来一切其实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傅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

该问什么呢?

问问裴野这七年算什么,问问裴野是c党命令他的吗,那轻柔地为自己整理碎发的手,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眼底心疼的泪光,还有在安全屋里,哭着求自己别走的那个拥抱,都是组织要求他迷惑敌人的命令吗?

傅声问不出口。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唯有爱可以伪装,可他太自负了,以为七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他的爱坚不可摧。

傅声听到裴初的声音传来:

“让你们见面,是个很残忍的事,我承认。不过,出于对棋逢对手的敌人的尊重,我认为有必要让你败得明明白白。”

“七年了,正面战场上没有人能在见到你之后活着回来……如果不是血鸽在敌后为我们传递你的动向,我想到现在组织对你仍然一无所知。”

裴野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明明是逢场作戏的认可动作,裴野却心里一沉,抬眸时还是避无可避地对上傅声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鹿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扭曲,甚至没有了任何激情。

此刻的傅声,就像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已然支离破碎的瓷娃娃。

傅声惨然一笑。

“要是在安全屋的那一夜,真的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该有多好。”

傅声轻轻说。

裴野脑子里嗡的一声。

被屋外的一群人看着,他不敢哭,不敢崩溃,不敢说抱歉,甚至怕外人知道傅声的真名连一句声哥都不敢唤,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伫立着,喘息却还是染上了一些哽咽的尾音。

他眼看着傅声垂下眸子,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侧垂落了一缕半长发丝。

“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傅声说着苦笑一声,“行动失败后我在心里筛查了所有人,可没想到反而我这个当哥的,身边的弟弟出了纰漏——”

“纠正一下,”裴初眯起眼睛,“我才是他真正的哥哥。”

裴野心里一慌,侧过头就要制止裴初别再说了,却听傅声又咳了咳,嗯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

傅声抬手抓住心口,衣服胸前的布料被揉出层层褶皱,裴野一眼便知傅声这是心肌衰弱急性复发,登时急得大喊:

“快送去急救——”

审讯室外有坐着的人闻言已经起身,屋内裴野却比了个手势,顿时没人敢动,裴野见还没人进来,着急到声音都变了调子:

“裴初!他太虚弱了,不抢救会出人命的!”

裴初置若罔闻,疾步上前,弯下身,两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低下头死死盯着身子已然脱力地歪倒在轮椅中的青年。

“蛛网的资料,还有轮渡行动的原始程序,”裴初收起笑容,“交出来。”

他千筹万划,等的就是傅声最不堪一击的这一刻。

裴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的脸,青年垂着头,双目紧闭,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浑身因为疼痛止不住地颤抖。

他忽然感觉一股力量从后面攀扯住他,仿佛咬住猎物的豹子般死不松口:

“别再——伤害他!”

是裴野。

裴初一手死死攥着扶手,另一手抬肘狠狠捅了身后的人一下,目光却蟒蛇般缠住傅声不放:

“说话!”

混乱中傅声因轮椅拉扯的力道身子一震,呻吟了一声,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暴起,喘息着睁开眼,淡色的眼珠对上那张撕开假面的脸上闪烁着阴狠光芒的墨瞳。

“你,杀了我吧……”

傅声奄奄一息地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初一怔,恍惚的功夫,裴野又扑上来:

“滚啊!——来人!”

裴初后退几步,须臾功夫,几个人涌进审讯室,把昏死过去的傅声团团围住。

裴初定了定神,侧过头去。裴野活像一只被挑衅的黑豹,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地盯着他,年轻的小伙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意气用事过后的倔强,仿佛在用表情和他对峙:

就拦着你了,你想怎么样?

裴初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军帽,擦了擦帽檐戴好。

“把猫眼带下去吧,”裴初淡淡说道——仿佛刚刚片刻的失控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坚持说不知道,或许真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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