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一见如故
我是被窗边的鸟鸣惊醒的,醒来时天甚至还没亮透。我一向睡得浅,一点响动都可能把我惊醒。
洗漱过後,我打开「电匣子」,点了根菸,叼在嘴上。
姚莉的《得不到的ai情》从电匣子阵阵传出,我边叼着菸,边口齿不清、不成调地随着她哼哼唱唱。
一曲毕复又一曲,我瘫倒在床榻上,吐着烟圈,听见梅兰芳细腻的歌声幽幽流出,是《霸王别姬》的经典唱段。
「唉,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我突然被烟呛住,猛咳了数十来下都停不下来,呛得我的肺阵阵生疼。
好容易平复下来,我烦躁地将菸丢进菸灰缸,关掉了电匣子,虞姬的痛哭声戛然而止。
我迅速更好衣,出了客栈的门之後,漫无目的地在公园晃了一圈,来到了醉香楼。
大清早的街上没几个人,安静得很,唯一声响的来源,只有这里了。
走进喧闹的醉香楼,掌柜见我便道:「先生,您一个人吗?来喝酒还是开房?我们的酒号称七步醉,姑娘们姿se也是一等一的,尤其是我们的头牌颜月娘,如九重天仙下凡,寻常人一晚要八十大洋,您看着面相极佳,仪态优雅,玉树临风,算您七十大洋就行……
我任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视线扫过了大厅一圈,在右侧远方找到了菊生一行人。
「不用了,谢谢,我找人。」我打断了掌柜,朝他们走去。
菊生揽着ㄧ个红衣佳人,醉眼朦胧地躺卧在椅子上,他身旁的马叔和刘先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不料他醉成这副德x,还能在十米外就认出我。
「绫秋啊,」他大着舌头道,「和你介绍个人!」
我走近他,道:「你醉了,和我回去吧。」
说罢,我一抬眼,看见菊生怀里的姑娘。
我怔了一下,她便是我昨日在台上唱戏时见到的nv子。
她在和菊生笑闹,但我见她衣着完整,虽然动作充满了醉态和烟火气,却双眼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转过头看着我,一双杏眼漆黑通透,如深秋的湖面,清澈乾净,却又清冷漠然、空洞无神,没有任何情绪。
「这是月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醉香楼头牌颜月娘!」菊生揽着nv子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小时候还没入班时,和她是青梅竹马,可要好了。」
他已经醉得说话不成调,我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叹了口气,道:「菊生!你喝醉了。」
「哎,我没醉,没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醉了?」他自顾自地说,猛然拍了拍自己的x脯,豪气g云地喊:「月儿啊,你不用担心!等我攒够钱了,我这就把你赎回来,我说到做到,你等着我,回家娶你做媳妇……」
那月娘没回话,只转头和我说:「先生,我和夥计送你们到门口吧,这时间该有h包车了,只差车钱可能要请你们自费。」
我点点头,和月娘、夥计一起把喝得烂醉的一行人抬到了门口的h包车上,也替他们付了酒钱。
上了车,月娘站在车外为我们送行,我对她说:「谢谢你了,颜小姐。」
她怔了一下,随即回了我一个微笑。虽然不明显,但我看见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如此恬静,又如此耀眼。
不知为什麽,我就是知道,她和那些客官们笑闹时的笑容,都不是真心的,唯有此时此刻,露出了不知已睽违多久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一样,做的是下九流的工作,生来就是为了取悦别人。
我们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妓子做到了花魁也是妓子,戏子做到了名角还是戏子。
就算是梅兰芳,什麽时候不也是笑容可掬,活得小心翼翼?
我们的脸上都抹了一层厚厚的油彩,平时看着笑脸迎人,八面玲珑,洗掉那层虚伪的包装後,底下又是怎样的辛酸和苦痛?
我叹了口气,不知我上一次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是什麽时候了。
也许是回到孩童时代和菊生在戏班子打闹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吃到第一根糖葫芦的时候了。
「喂,菊生,菊生!」我摇醒醉得不省人事的菊生,「戏要开演了,再不上妆就来不及了!」
宿醉使得他头痛yu裂,但他还是双手抱着头勉强起身。
在後台上妆时,我问他:「那颜小姐,真的是你青梅竹马啊?」
他停下描眉的动作,讶异地回头:「啊?什麽颜小姐?」
我没看他,继续画唇:「你真醉si啦?那个颜月娘啊!」
他「哦」了一声,道:「是啊!她本名颜清月,小时候住长沙时,她就住我隔壁,我入了戏班後就没再见过她。後来兴许是因为被人口贩子拐了,就跑来青楼了。小时候我娘姥可喜欢她啦,整天非要把我们凑一对我俩成天泼皮似的,上山下水,天黑带着一身泥回家,可把我娘姥气得……」
我边贴片子,边静静听他说完後,问:「你可是真的要替她赎身?」
约莫数分钟的沈寂之後,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嘶哑:「我也是身不由己,上海青楼可不b乡下地方的窑子,我也是刚才问过刘先生才知道,赎金是五千大洋,我从哪凑来那麽多钱?」
我默然不语,其实我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五千大洋即使对个当红名角也不是一名小数目,但要凑到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是此後日子得省吃俭用,过得苦些。
他不是凑不了,只是不想凑罢了。
我套上戏服,转身道:「上台去了。」
可想而知,散戏之後的菊生没有再去醉香楼。
戏班子明天要赶往杭州演出,我想了很久,还是趁着他们打包行李的空档,来了一趟醉香楼。
我点了ㄧ壶七步醉,挑了一个角落的小桌,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毫不意外地看见颜清月来到我身旁的位子上。
她倒了一小杯酒,却不急着喝,而是右手手指朝上,捏着酒杯,旋转着把玩。手如柔荑,指如青葱,但她的指甲上涂着鲜红如血的蔻丹,刺目地令人心惊。
「怎麽,他听到要五千大洋,退缩了?」她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小啜了一口酒,「开什麽玩笑,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醉香楼头牌呢,哪是那麽容易赎的?」
我沈默不语,就当是默认了。
「其实,他昨天说要赎回我时,我就已经不相信了。」
我疑惑,转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轻轻翕动着睫毛,像一只蝴蝶振翅yu飞。
「他变了很多,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昨天问我什麽吗?」
她转头和我对视:「他问我,我是头牌,一个月能赚多少大洋。我沦落到这般田地,他竟还在关心我能赚多少大洋。」
我突然觉得悲哀。
曾几何时,名和利已经开始将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年,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孩提时代,和那个少年在戏班里一同玩耍,一同分享零嘴,一同挨师父打的景象彷佛才发生在昨天,要回去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们,都变了太多。
她别过头直视前方:「也许,我的心底还是为他保留了一丝期待,卑微地盼望奇蹟发生。」她的双眼隐隐有水光,「青楼nv子不能出阁,你永远无法想像,我昨天光是为了偷跑出去看你